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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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媽媽總愛在星期天上城去的時候打扮得萬分俗豔。一定的她在面上上許多白雪一然的白粉,而且還搽上濃胭脂,且還穿上(絲毫不必要的)玻璃絲抹,而後並且在該鵝蛋鏡子前頭攬鏡細畫她的拔光的眉跡,畫好幾時刻,她自己並對鏡裡的自己微笑。完了她又拉閉紙門到房間裡邊換衣衫,她換了一件之後複行換一件衫.使他在花紙門外厭煩而忿激地等佇著她。他的爸爸和他一起等佇著。過會他的媽媽推開紙門出現了.披掛得閃金爍銀地!「媽媽,請你換一件顏色淺一點的,這件太難看了,」

  他羞躁到極限,捶楚到極界地說,有次甚至突口說:「和狐狸精一樣!」——那一次他媽媽穿件大紅大紅的旗袍。「放你的屁!」她勃發大恚,罵稱。「你管我呀,我自己愛穿什麼我自己就有自由穿什麼。你沒有資格多嘴,你最近相當荒唐你知不知道?你快給我『定』『定』的,你小輩的人在長輩面前要有禮數。」她的詞句的「猛烈」使他大吃一驚。並且他媽媽講話的句氣好象是對大人們而發的漫駡。他聽了感覺恨透了她。他也打算用惡字回罵她。但是彼之凶貌使他觫哆,怯抖。有幾次他也答了—答,他媽媽聽了立頓把手提包擲掉,聘地關上扉門,說她如今不去了。他楞楞地呆住。至後還是他爸爸來勸她。爸爸並約制他還嘴。爸爸逢此每回好象均不大則聲。好象他似乎還贊成母親似的。嗣後母親還是穿了那件紅旗袍子出去,酷象一隻慶節的披紅大母豬一樣,走路的人都照她注望,但是她倒把頭翹的高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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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有十多輯以濡墨羊毛筆寫入零零碎碎成語辭根的信箋紙冊子.父親說這是他非常洋洋得意的撰作,並說將來他要把這搜成傳給他這個小兒子。他對父親的這個工作感到它十分高亢,他感覺他自己一定沒能力辦得,以後成大人也未必辦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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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喜歡畫畫水彩畫。X 一天—上午他畫了—幅靜物水果;畫了一架家中色白的臺鐘,一條麻點的黃蕉,同一圓紅番茄。他以湛藍的色澤加涮該幅的主調。他非常喜歡這幅暗藍的水畫。他把它置在遠遠的距離狎賞。俟後並把它粘到一處高高的壁龕之上的白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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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的鋼筆筆頭把手的烏殼蟲的部份泄泌墨水,於是中間指節上汙濕了一大雲黯。他仍用透明玻璃紙繞起來再用了幾天。但是伺後那卷透明紙褪掉下來了。泄墨流了一大面。他便去和他的爸爸說,他的爸爸許應他替他再添一枝鋼筆。今天上午他父親給他了一枝新筆。新的這枝日本筆含有青杏綠的長杆杆,重有一重耀金閃亮的套套.行寫起來覺得筆頂太細,刮紙。由此其後他要永木地看不著這枝老筆。他遂對這杆筆發生無盡惜別之情。筆桿是棗之紅黯,長幹尾端銜有一一齒斑,這杆筆陪了他有兩年之長。宛如對待一個行將離行的友伴一樣.他惜惜地撫轉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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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媽媽首先想起來去買一塊冰返來加西瓜吃。他們常看及街上有人以粗麻繩子陲一塊冰,踩到自行車搖搖而歸。他們家裡沒有冰箱,也沒有木頭冰櫃,不過如今倒可採用這辦法領略到冰味。他們遂差遣他出去買冰塊回來,他媽媽將把它沖凍一大碗面鮮紅西瓜,沖不完的還可以剩留晚上再做一次吃,他便到離他們家數十分時的一家冰店去買冰,冰店主人從大木櫃裡攥出一矩型長積大冰塊,上面拉著一身麻布布袋,就象一條大母豬一樣,體旁還蒸放著煙氣,其體積中間還含一塊花白色。

  這小店主人拿一隻老大鋸片,若鋸一條木頭一樣的,切鋸下去,切得殘白四射。終末切了一塊下了,找一股麻繩拴了,給他吊回去。在大太陽底下他吊著冰方回去,冰邊放著灰灰冷煙。這塊冰中間十分好看,露得有直直橫橫的纖劃。吊著冰他行到一處暗影下駐下擦汗,那塊冰察覺已經有點化了,,其表面已滑溜的如皮肉一樣。他提著冰快快跑回,恐怕冰塊化掉,而該冰塊於烈日下一滴滴的烊掉。他得常常擇一塊電線杆的後面趴蹲了去把勒在冰塊上的麻繩抽緊。須臾以後那塊清冰越變越小了,他趕趕跑以求全這塊冰,後來那根捆冰的繩子寬鬆得系不來了。他只有用手抓住那塊冰。到了家後他把手打開,裡面只有一塊小乎又小的冰了。他的媽媽拿之調了兩小婉口西瓜吃,他們每個都覺得失望。

  兩個禮拜之前他獲得一枝新的筆,他時常一陣陣有欲取出來使用的熱望,但他每次都因惜捨不得而抑控,受著苦楚。後來他霍然想通了:如今他「想」用就應該「用」,並不能叫「浪」「費」。倒反而使這枝筆增多一項作用:令人快樂。而若是不用它不僅沒有快樂,還平平另添一層痛苦。再守兩天他就會很自然地使用新筆,那時沒有了欲望,憑空損失掉一個快樂。他乃明白他提冰的經驗的意涵和他的自來水筆的意涵相象:握住是刻的快愉。那年他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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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在燈影下他望見他媽媽在為他爸爸補襪子,或者在弄他的。她經常都取一張裁成腳掌形的馬糞紙板,套進一隻襪裡.少後以一片同通大小的漂白色布片一針針沿邊綴密。予是乃成一隻墊上白襪底的襪子。他非常的不樂意穿它,他覺得穿它是一種「重恥」!偶時他媽媽亦把他的童軍褲送到小弄弄口的家庭洋裁工那裡去彌整,那個裁縫總均在他的短褲的背股勾勒上一面情人心狀的緊密線圈,那線一圈複一圈地,仿若在他之屁股上背了一張靶牌。自然他不肯穿它,而他媽媽謾聲罵說:「真會糟塌天物—丫,化了『拾』塊之多替你拖到外面裁縫縫的。」但是他還是一直都沒有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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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後期暑期的過午,他的爸爸在其房中榻榻米以上展席睡個午睡。在他合眼以前,他偃側著覽讀一手薄薄小書,叫「花園豔史」。他爸爸拿書對他說這本書讀來很有趣,很好看,拿給他叫他也看看,之後他便倒頭睡去。他在他爸爸的旁邊屈踞著覽翻這本書。他忽然身體緊旋激悸的了不得。因為這本書內充滿男女性愛的描寫。他的手顫戰著,他的胸口的心臟跳動得砰砰直響。書裡的色欲描寫接二連三。他只挑著含有描影的段處看下去,頁子緊疾著撥。他激抗得幾要昏去的行狀。終於.他無敢再忍持支續。他把這本書輕輕還回他父親旁邊。父親猶呼嚕大睡,他要睡到午後四時才能醒。

  這一下午他都在東向窗後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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