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不敢了,」他睡在地上紓紓笑答。

  「那麼這次饒你,」爸爸說,把腳拿開。爸爸移轉離開時他伸腿一勾,他父親一絆栽向地上去矣。他跳起身團團轉歡呼:「勝利,勝利!」

  「怎可以對你爸爸這樣,」他爸爸跌坐地上忿斥。

  他還在邊歡邊躍著。

  然而他看審到他父親仍仍坐賴地席上,好幾次都無法子起身,他因是感到一腔憐然,他遂伸出手援協幫起父親。

  「怎麼可以對你父親那付樣,」爸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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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白蟻繞飛進屋室裡,爸爸向著房火舉起一面洗臉盆,影逗白螞蟻俯刺入水,父親一蓬蓬密的大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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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在一點都不錯。達孩子不孝,實在不孝。別人都說積穀防饑,養兒防老,我看我同你兩個一總沒有指望了。我們白白培養了他。他竟然連新為他選買的上等橡皮鞋都不歡喜要。」

  「是啊,他是生來就有反心性根子,同他父母作對——不聽他父母的話。沒有可指望的嘔一」媽媽她說。

  「沒的指望,沒的指望,我和你兩個看看將來獨獨的路單有一個上和尚廟,一個住尼姑庵哦。」

  聽得這些話言他使感及心內如刀戟相刺一樣的難過,感到有種深重重大罪錯的感想。原端是為了雙新球鞋子.他爸爸為之買來雙漆黑的,他不樂於穿,他企望穿上一雙米黃的色澤,或乃交間墨白的。他為此和他父母蹩擾了一霎。他們責酷得他願意去穿了。而父親母親還在繼接曆責他的不顧與反念。他深然為自個兒的罪錯感到異常自疚.咎罪地勾下了下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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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七月末秋季新伊的夜央,從枕上常可聽得遠處黑風一道道渡來空其空氣的鐵路機車車輪輪響,時響時遙,宛似秋風吹來一張一張的樂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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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之裡迷渡著一味輕芬,他的母親走過彌渡出外的,是她右發上扮結的新潔茉莉香。榮莉花!象一粒粒米黃大豆一個樣,他媽媽先都把它們溺浸在一隻醬油碟子間的水內,以不致謝合掉。等要戴時媽媽把一枝發針從頭上拿下.拿以刺穿一粒粒的茉莉蕾,刺成一串,插向傍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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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噓——噓——這話可不能亂講。你這話千萬可不能拿出去亂說的,替我千萬得記得哦,毛毛,」他爸爸驚怕無端地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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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側開的窗外躍進來一隻斑彩的麗絢飛蝶。媽媽把它獵獲起來釘穿它釘死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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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倚對面的墨陶櫛甃叫烈日曬成淺灰調。窗洞外的重沉烏簷影墜掉地面上,象拿一柄小刀切過一樣。他媽媽予去到那外附宿舍外的水龍栓前去洗衣襪前和他說約:「現在太陽惡.已經到秋晚秋老虎的時侯。你不准跑出門去曬太陽,知道不?」不知道為什麼不准。他媽媽這樣子關他會把他關成白漂漂的,似一綻洋白覃一般。他本擬緣此機會向外面去灸一炙太陽,便曬得黑些,免教同學謔笑他。上個週末在路上遇見沈雁汀,沈雁汀即曾笑他說:「你好白呀,白得象白冒公主一樣,你乎常都不大曬太陽。」

  日常在他學校之間其最最害伯的是他的晰白。殊不知為什麼他的皮膚可就是無法曬黑,余外的同學只須曬曬一兩小時便好,但他則需有好幾禮拜方曬得上,而且過幾天使複退盡。孱白遂乃變演為他日日的痛楚。尤其當「白老鼠」的綽號傳遍全校時——他現在耳根想到這遂血紅起了。學校裡男同學都常取笑他,乃竟有時聯到他的最最要好的友朋都諷笑他,而更其令他痛髓的是即如那擁女孩子也譏笑他的晰白,至若最難數他忘落的是有回即連他所喜歡的音樂女老師也都笑恥他:「你怎麼這麼白丫,跟女孩子一樣的,應該多曬曬太陽,一個男孩子就應該曬得黑油油的才教好看。」

  不借,不錯,有許多男同學就特愛指著其自己炙黑的手前臂說;「你看,多黑,多勇敢!」或者反過短褲腿管,手指著膝蓋,說:「這裡,你看這裡,連這裡都比你黑。」沿是他旦日一有機會即出去曝炙。一年中有好幾次他都把兩臂曬得紅肌肌,他喜歡瀏觀他那通紅若紅殼蟹一樣的細臂,中心覺感萬分的驕傲。曬過日頭他的眼顆乾澀,從兩枚鼻孔傳出之鼻呼熱乎乎的。但是假如其不復再繼續曝曬下去的活,是紅色便不見哩。時時他常想傍的地大。頭。腿、身子,一律都不重要,只要他的兩臂能曬黑就好諾,只用有一個地域能曬黑得使人注見得著就成。他真希望有一種藥此時已發明成功,只需搽上皮膚立時就能黝黑。只可惜,天,沒有這種藥。沒有這樣的好,就象沒有一種藥他吃了可以長胖一個樣——他也為他的身量單細深覺自卑……

  日炙之下棕櫚高椰樹驅裂幹得象棵煙草磚,樹影下的沙土地上幾隻母雞導著幾隻小雞啾啾挖穴。在面向的這個視窗之斜對面正看到阿方剛沾完高蟬回來,背著好長好長一條竹篙,皮膚曬得棕褐褐的,象一枚成熟的褐橄欖,看看人家多麼行動自在,來去自由。他轉而彎頸看自己的身驅,相形感到一股厭恨之憎,獨見他的光腿細白得象潔白的豆腐一樣,膝骨滑上絲絲青絡錯織 ,他的腳面更白得象得透明一樣。

  他遂刻恨他的母親。她時常說,「你這樣的身骨還能出去曝曬呀?快跟我別去嘔。你忘了你一曬就立刻生病。」然則他只有多陽曬太陽才能使身體強康,不致生病。他的媽媽連冬天沒太陽的季候都不許他出去打籃球去。她是多麼無知愚蠢!她居不知這樣做只會使他身體越弱,越沒鍛煉越弱。是他媽媽使他今爾這麼白,使他天天感覺低恥。他現刻就要出去給她看一看,要到河岸邊去走走,去曬個半個點日陽。他以是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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