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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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書桌的抽屜中安排沼整整齊齊,放著齊齊的十行信箋,名片盒,印泥盒,和毛筆。

  34

  在竹制書架上按有一本舊古的書本,「秋水軒尺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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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房後的廊問有一本電報號碼代字指南,不曉得這本書如何會在家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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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身幹在他看來非常高,他只及父親的腰間,須得抬起頭面來才得看見他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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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爸爸回得家來時的笑貌極為溫暖,口形彎彎的,眼睛迷離,面頰紅紅的。

  他去上班之時候也一個樣,拎著個公事皮包,帶著那笑容離去。

  那笑顏常教他見時感覺歡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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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每每在他打悶嗝的時刻稱道:「快拿筷子交著擱在水杯上,從每個格裡喝口水下去!」可是記得他從未有一次做了能立即止住。

  媽又曾不讓他蒙罩白手帕在頭上,指稱白的色彩是死人的色澤,不屬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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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每日記那日帳單的時候率用種特殊的數目字號:

  亅刂 川 ㄨ δ ⊥ㄓ ㄎ ナ

  她寫二十四為:

  チ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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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在洗澡的一刻長多是他和父親談話最多的時間。他須得父親來為他洗,所以他跟父親一齊洗。

  父親的裸體教他驚駭住:他的裸身純白得象百合花,且從來少有見過這般圓而結實的肉肌。同爸爸一樣,他亦除掉衣服,一身細纖的小白體在一身雄魁的白體旁。

  總都是父親先替他洗好,而後方自己洗。常是在父親擦抹身驅的時候父親溯述他前在巴黎留學時的事。他聽了覺得異常驕溢。他常要他爸爸講幾字法文他聽,譬如他問道,「我們院裡有棵木瓜樹和一棵香蕉樹,怎麼講?」他爸爸斯時就會有些靦腆地,說他全忘了,去了太久了,長時沒有用過。

  「你在法國多久?」常又問,雖是他已經聽過,但他還喜於問。

  「一年多,」應道。

  「哦,爸爸你在法國大學畢業,是嗎?」他崇敬的仰諮。

  「沒有:我只念一年就回國。」

  「為什麼?」

  「公公生病,他叫我回家。」

  「哦,」——他為父親沒曾畢業深感可惜。

  「那麼爸爸中國大學畢業的,是麼,爸爸,」他又崇敬的稱。

  「——是的,」他遲緩答, 「快穿衣服,當心受涼,」他翻疊著潮手巾稱曰。

  他們常常說話轉進另外其它方面。好比父親密揩著腰時他問;

  「世界上哪一國最強?」

  「美國第一,法國第二,西班牙第三。」

  「哪一國是最弱?」

  「緬甸最弱。」

  他睜大了明徹的眼睛聽。

  「從前我在法國那時候無論什麼全都用機器去做,例如洗衣有種洗衣的機器,燙衣也有燙衣的機器,擦皮鞋有擦皮鞋機,洗臉也有一種洗臉機代你洗,」父親洗腳道。

  「今天科學最進步是美國,美國現在有一種機器,你只要想去那裡,他會立刻使你人已經到那處兒。」

  父親一隻手貼牆,一隻手擦乾腳姆趾。

  他睜大了眼睛虔敬地點頭聽著。

  「美國新近剛造好一種死光,只要一開,所有的人類都要死個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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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在榻榻米旁的木頭平床上擺有甚多的小擺設,例如一隻小鬧鐘,一隻花瓶,兩隻鵝蛋形梳妝鏡(這是媽媽的妝嫁剩留),以及一隻淺磁片上放擺許多塑膠壓制的小動物平面,有小鳥,小兔,小象,翠色的,淡淡紅,純白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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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在心境舒閑的時候慣于常說「他媽的。」象如他在搖扇趁夕光的時候常常說:

  「天氣熱,偏偏我那辦公室西曬,一到下午,他媽的——!簡直像是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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