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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敵人,七十四師被殲滅,已經在不可逃脫的掌握之中。

  拂曉以前,天空顯得特別黑暗,山洞裡黑得象一個水潭,使人感到無底的深沉。這裡,擠滿幹部和戰士,一雙雙眼睛,就和山洞外面天空裡的星星一樣,在黑暗裡閃動著明徹的光輝。大概正是因為黑得過分深沉的緣故,掛在洞壁上的一面繡著斧頭鐮刀的綢布大紅旗,就顯得特別壯麗、輝煌。

  現在,在戰鬥最前線的最接近孟良崮最高峰的石洞裡,同時舉行著兩個莊嚴肅穆的儀式——追悼團長劉勝和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新黨員火線宣誓。

  現任團政治委員兼代理團長職務的陳堅、政治處主任潘文藻、營長王鼎、教導員李泊,在山洞附近視察了陣地以後,都留在這裡,和戰士們緊緊地挨坐在一起。八連的全體人員(共產黨員和非共產黨員),除開在警戒線上執行任務的少數人以外,全都參加了這兩個同時舉行的儀式。

  為先烈們和忠誠勇敢的有十五年伍齡、十二年黨齡的共產黨員劉勝同志默哀以後,無產階級的戰歌——國際歌的歌聲,便在這個用鮮血換取下來的黑沉沉的山洞裡回蕩起來。

  歌聲低沉到幾米以外的地方聽不到它,但卻好象煽動了整個沂蒙山似的,雄渾的音浪象海濤的奔騰洶湧,有一種無窮的不可抗拒的宏大力量。歌聲悲痛,悲痛到使人淚珠欲滴,但是誰也沒有滴下淚來;因為歌聲裡更多的感情成分是激昂慷慨,是最高最強的戰鬥勝利的信心,是對於未來的光明遠大的希望。

  ……團結起來,
  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
  就一定要實現!……

  悲痛的、憤怒的、充滿信心的、力量宏偉的、低沉雄渾的歌聲,在這個黑沉沉的山洞裡迴旋縈繞了許久許久,才漸漸地奔流到洞外面去,奔流向整個沂蒙山的各個高峰大穀去。

  參加入黨宣誓的有秦守本、李全、金立忠、張德來、安兆豐、夏春生、田原、周鳳山等十二個人。

  他們舉起握緊拳頭的臂膀,在紅旗的光輝照耀下面,用他們內心的無限忠誠宣誓道:「我們將永遠地獻身給中國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獻身給全人類的共產主義偉大事業,不惜犧牲我們的一切以至生命,為黨和無產階級的利益,流盡我們最後一滴血!」

  他們的語言也是低沉的,但它是發自他們的靈魂深處,它莊嚴、豪壯而又堅定。

  在儀式進行的過程裡,誰也沒有講話,從陳堅到每一個人都保持著激憤和靜默。用不著歌聲和入黨宣誓以外的其他任何聲音來增添他們內心的感受。所有的共產黨員和革命軍人的心坎裡面,已經積滿了對敵人的深仇大恨和最高度的戰鬥要求,熱血奔騰在他們的周身,憤怒之火在他們的胸脯裡強烈燃燒。如果誰在這個時候喊一句「沖出去!」他們就會立即跟著喊聲不顧一切地一直沖到孟良崮的高峰上去,任何樣的矢流彈雨都不可能阻擋住他們英勇無畏的攻擊。

  無色傍近拂曉,東方現出曙光。

  陳堅走出到山洞口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朝氣,用他那敏銳的飽含著勝利信念的眼光,向八連的幹部和戰士們掃視了一下,他的眼光仿佛是這樣說:「同志們!勝利是我們的!」

  他向石東根、羅光和戰士們高揚著手臂,和團、營幹部們披著曙光曉色走下山去。

  石東根、羅光和全連的戰士們目送陳堅他們走下山坡以後,象一陣颶風一樣,迅速地飛旋到各自的戰鬥位置上,迎接著今天的戰鬥。

  【七〇】

  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的黎明時分。

  紅日在渤海海底還沒有露出臉來,朦朧的曙光剛剛透過輕薄的朝霧,披掛到沂蒙山的軀體上,不知比前幾天猛烈到多少倍的炮火轟鳴了。

  對國民黨匪軍七十四師的殘餘力量,和他們佔據的最後一個高峰——孟良崮的最後攻擊宣告開始。

  「用最大的勇敢,最有效的手段,攻下孟良崮,活捉張靈甫!致敵人于死命,爭取完滿的勝利!」

  這是在檢閱了當前的戰況和經受了劉勝之死給予的一陣悲痛以後,軍長沈振新發出的豪壯的語言。

  他的簡明勁拔的語言,是憤怒、仇恨、鋼鐵般堅強的意志、無限高度的勝利信念所揉合而成的強大的聲音。它,通過電流,傳佈到陣地上,傳佈到每個指揮員、戰鬥員的耳裡,震盪在每個指揮員、戰鬥員激憤的心弦上。

  它是火種,迅速地燃燒起來,噴起赤紅的洶湧的烈焰。

  無數的炮彈從各個角落飛奔出來,象飛蝗一般,朝著一個方向,向著一個目標——孟良崮。它們在孟良崮肥大的盤形的頂端,在孟良崮的寬闊脊背上和胸脯上,在孟良崮粗壯的臂膀上爆炸開來。敵人設備在那些部位的地堡群,蜂窩樣的藏身窟,密密層層的鹿寨工事,孟良崮的紫黑色的山石等等,碎成了粉末,和著灰糊糊的炮煙飛揚騰起。

  頃刻之間,孟良崮——這個敵人的最後巢穴和堡壘,便被掩埋在濃密的硝煙裡面。

  軍長沈振新和軍政治委員丁元善,站在孟良崮對面的一個陡險的怪石嶙嶙的山峰上,觀察著空前未有的戰鬥景象。

  在他們明亮的眼裡,他們的部屬,兄弟友鄰部隊,對敵人展開了猛不可當的攻擊,象大海的狂瀾似的,湧向孟良崮高峰,他們仰臉上攻,卻如同順流而下,真是氣勢雄偉,如入無人之境一般。

  沈振新身邊的電話機,不斷地震響著,火線上的捷報,滔滔滾滾地湧來:「離孟良崮山頭還有一百米!」

  「撲滅了敵人一個加強連!」

  「殲滅敵人一個旅指揮部!」

  「兩個連的敵人投降!」

  「東南方的友鄰部隊解決了敵人一個團!」

  「已經接近到孟良崮下面的陡崖!」

  「敵人慌亂了,在破壞武器!」

  「……」

  沈振新的耳朵,從來沒有在哪一次戰鬥裡這麼忙碌地享受過這樣連續飛來的捷音。他是善於在最緊張的氛圍裡保持冷靜的人,現在竟也忙亂起來。電話已經聽完,話筒卻還抓在手裡,忘記放回到電話機上去。一面側耳聽著電話,一面顧盼著對面山頭上的景象。他的眼睛從來沒有這樣貪饞過,用望遠鏡看看,又用肉眼望一陣,他不知道疲倦,許久許久,眼皮沒有眨動一下。他的胃痛病並沒有痊癒,身子疲乏、酸累,但他一直站立著,沒有稍稍地移動過。

  丁元善在昨天夜裡,從指揮所奔到師、團陣地上,又從師、團陣地上奔回指揮所,全是在崎嶇的荊棘叢生的山道上奔走。在夜半以後兩點多鐘的時候,又賓士到野戰軍司令部去報告作戰情況,領受作戰指示,在一個多小時以前才趕回來,他整天忙碌,成夜不眠。由於沈振新的身體有病,許多指揮工作,他代替沈振新擔負到自己身上,他的身體,他的腦子,都不曾得到最低限度的休息。但是,他現在同樣地站在這個陡險的山峰上,堅持地伴著沈振新,執行指揮作戰的任務。

  部隊掀起了紅旗運動,進行戰鬥競賽,沈振新和丁元善這兩個軍的最高指揮員和領導人,仿佛也在進行著爭取最先把紅旗插上孟良崮高峰的競賽似的。

  這是戰鬥最高潮洶湧澎湃的時候,連山石、草木、空氣、溪流、飛禽、走獸、昆蟲等等都捲入到這個高潮裡來。休息?這時候的一切生物和無生物,都不甘寂寞,不能休息。更何況是掌握戰鬥契機的將軍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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