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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敵機跌落的地方過遠,李全在山頭上看到它已經燒掉了,便折轉回來。

  他過度興奮,滿頭大汗地奔跑而來,幾次跌倒在沒有路的山坎子上,一隻手給荊棘刺破,流著血。鞋子磨壞了底,腳掌磨擦著堅硬的石塊,發著難忍的疼痛,他的腳步卻仍然是飛快的。

  他不知道飛機是什麼人打中的,當是它自己起了火。一到洞口就叫駡著:「活該!沒打死我,它自己倒開了花!你們看到吧?一個『小流氓』①炸掉了!掉到東邊山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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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戰士們稱敵人的偵察機叫「小流氓」。

  羅光抓住他的胳膊,說道:「你的手出血!趕快去包包好!誰救了你一命,你還不知道?」

  有人從洞裡邊拿出紅藥水和紗布給他,他一邊裹著傷處,一邊張大眼睛問道:「誰打下來的?指導員,是你打的?」

  「我有那個本事就好了!」羅光笑著說。

  「趕快去跟王茂生跪著磕個頭!不是他,你准給飛機抓去做俘虜了!」洞口裡的黑處有人冷冷地說。

  李全的眼睛在洞裡洞外搜尋著王茂生。有三架敵機從遠遠的地方斜飛過來,王茂生正在山尖上小白楊樹底下,準備再一次地射擊敵機,李全看到了他,便跑向那裡去。

  「小鬼!」羅光喊住李全,問道:「你回來幹什麼的?山上打的怎麼樣?」

  李全這才想起自己回來的任務,於是又跑轉回來,站到羅光面前,喘息著報告說:「敵人攻了兩次,都給打垮下去了。林排長帶了輕花,不要緊。山頭下面躺了二、三十個敵人的死屍、傷兵。連長說,估計敵人還要攻,中飯不要送上去,就送點開水、大蔥、蘿蔔乾子,啃幹饅頭算了,肉留晚上吃。」

  「還有嗎?」羅光覺得他說說想想,恐怕他忘了什麼,問道。

  「沒有了!……啊!連長說:『沒問題』,要你放心,……啊,他還說:『敵人再來,叫他們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沒有了!」

  說後,李全便一溜煙地跑到小山尖子那邊,摟住王茂生,把他的臉磨著王茂生的脖子,嗲聲地說:「海門老鄉,仗打完了,我請你的客!跟你慶功!」

  「請客吃什麼?」楊軍接話問道。

  李全笑笑,說:「什麼好吃,吃什麼,請你作陪客!」

  東孤峰上的槍聲又劇烈地炸響起來。

  李全的嘴吻著王茂生腰間掛著的水壺嘴,「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水,又急忙地跑回陣地上去。

  楊軍回到山洞裡,臉色又顯出激動不安的神情。

  「小鬼說林排長帶了輕花。」他望著羅光說。

  「你又想上去換他?留點力氣慢慢使!」羅光笑著說,拍拍他的肩膀。

  楊軍的嘴巴一張,羅光就看見了他的心。他只得默默地坐到一邊去。

  「昨天下午,你還告訴我黃營長跟你談的那番話。黃營長的話,是戰鬥的經驗教訓,我覺得非常對!你受過傷,我也受過傷,受傷、犧牲都不算什麼,革命,還能不流血?應當把仇恨化成力量,化成無敵的力量,愛惜它,寶貴它。我們的生命,是自己的,又不全是自己的,又是屬於黨的!」

  羅光的聲音很清脆,同時又很沉痛、親切。他的這一段話,使楊軍默默無言,不禁回想起他從後方動身以前的深夜裡,黃弼流著淚珠向他說著那一番話的情景。他的心裡,為自己沒有能夠深刻理解和接受黃弼的教育而感到痛苦難過。

  槍炮聲越打越猛。羅光急速地走出洞口,側著耳朵向高處聽著。楊軍跟著走出去,緊緊地貼以羅光身邊,仰望著硝煙彌漫的東孤峰。

  【六四】

  在李全跑回到山頭上的時候,山頭上只有一挺機槍懸在崖邊朝著崖下噴吐著火花,不停歇地射擊著。隊伍在敵人第三次進攻被阻滯的當兒,已經反擊到山下去,在山腰上的小樹叢裡、草窩裡,和敵人展開了白刃戰。敵人,有的拚命回竄,有的把槍摔掉,躲藏到狹窄的崖溝裡,有的在悲慘地嚎叫著,有的還在掙扎抵抗,和解放軍的戰士扭成一團,在站不住腳的陡坡上翻上滾下,抱著腿的,扭著腰的,互相角力、拳擊、摔跤。這是昨晚到現在的十幾個鐘頭以來最激烈的一場血戰了。

  連長石東根手裡的快慢機的槍口上,冒著青煙。他伏在一塊大岩石後面,朝著三個向他沖來的敵人輪轉地射擊著。三個敵人中的一個,頭埋在一堆草裡,槍舉在頭上向石東根開火,兩個從石東根的左右兩邊包上來,端著刺刀閃亮的美國步槍,槍彈從刺刀旁邊穿射出來。他們距離石東根只有三十多米光景。石東根的怒火燒到臉上,滿臉通紅,冒著豆大的汗珠,子彈連續地射出去,卻總是打不中敵人,那兩個向他奔來的敵人,一個是矮小細瘦的傢伙,一個又高又大,象個泥菩薩,他們一股勁向前竄,挺胸突肚,搖頭晃腦,仿佛喝醉了酒。那個高大的,給石塊絆了一跤,跌得很重,象下跪似的,兩個膝蓋一齊彎曲下去,墊在堅硬的石頭上。他咬咬牙,罵了一聲,又爬起來向前氣喘吁吁地顛撲著。那個矮小的瘦傢伙奔跑得很快,象癩蝦蟆似的跳跳蹦蹦,張大嘴巴,汗水拌和著黑灰、鮮血、污泥,把他那張瘦臉弄得已經不象人臉,只有兩個小眼球還顯得出來,一眼望去,活象一隻骯髒的猴子。

  石東根非常憤怒,但也有些慌亂。這是手榴彈最有效用的時候,他卻忘了使用這個武器。在慌亂中,他又安上一夾子彈在槍膛裡,對著那個矮小的猴子射擊著。

  形勢顯得很危急,他不能後退,他沒有想到後退,而後面正是一個懸崖,也無處好退。他決心等候敵人來到身邊,和敵人肉搏一番。

  匆匆奔來的小鬼李全,在五十米開外,一眼看到連長處在三個敵人的圍擊之下,不要命地跑了過來,牙根緊緊一咬,就一縱身從兩丈來高的崖壁上跳了下來。真是湊巧,他的身子正好跌落到那個頭部埋在草裡的敵人身上,敵人給他跌撞得哇地叫了一聲,撞到石頭上的腦袋,幾乎完全粉碎,立刻出了大量的血,不再動彈了。李全的眼睛紅得象燒著了火,卡賓槍的子彈「咯叭咯叭」地飛向那個泥菩薩般的大高個子,大高個子在離石東根十幾步遠的地方栽倒在陡坡上,兩腿朝上,頭朝下,象一條曬蛋的瘟狗。石東根得到了救兵,從岩石後面跳出來,猛撲向矮小的猴子。猴子慌忙回竄,迎面又碰上李全,在李全兇猛的槍擊之下,矮小的猴子還想死裡逃生摔掉手裡的步槍,一轉身就朝好幾丈高的懸崖下麵跳去。他在還沒有跌到崖下的半空裡,吃了石東根連發的三顆子彈……

  石東根把李全死命地摟抱到自己的懷裡,像是要把李全一下子揉碎似的。他的汗珠象簷水一樣地川流著,滴到李全的頭上。

  「連長!我來晚了!」李全氣喘喘地說。

  「不晚!剛好!」石東根抹著李全頭上的汗水,感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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