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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兵力集中,不要過於分散!……我在孟良崮!」

  他喝了一杯熱茶,在屋裡踱了兩步。又向張小甫問道:「他們的計畫怎麼樣?想下海,想過黃河?」

  張小甫搖搖頭。

  「真打算跟我決戰?……想在我身上發橫財?把我當李仙洲?」

  張小甫又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眨眨眼睛說。

  「連他們的意圖、計畫你都替他們瞞住我?你回來幹什麼?

  是真的回來對付我的?」

  張小甫覺得說話的時機到了,他從張靈甫對電話筒說的話,驚愕的神情,故作鎮靜的姿態,對他說話的全部內容,透視到這位元將軍的內心,掩藏著對於當前局勢,對於七十四師以及將軍自己的命運的驚惶、恐懼。他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從容地懇切地說:「我是自己要求得到他們同意才回來的,我不隱瞞師長。我認為內戰不應該再打下去。八年抗日戰爭剛剛結束,現在,又打內戰!為內戰犧牲人命,百姓受苦。我沒有死,為打內戰而死,不值得……我擔心師長,擔心七十四師兩萬多人!……萊蕪戰役,五六萬人被俘的被俘、死的死、傷的傷,泰安一戰,七十二師全部給人家消滅掉……眼前這一仗,不知又是什麼結果!路上,山溝裡,麥田裡,盡是死屍,有的受了傷沒人問,倒在山溝裡。戰爭!我害怕!厭惡!這樣的戰爭有什麼意義!對民族有什麼好處!我沒有別的話說,師長的前途,七十四師的前途,請師長想想,考慮考慮!」

  張小甫哭了起來,淚象泉水樣地滴落下來,低著頭,兩手蒙著臉,他的悲慘傷痛的聲音,充塞在小屋子裡。張靈甫仿佛受到了感染似的。嘆息了一聲,許久沒有說話,呆呆地斜坐在破椅子上。這種形色,是他近來不曾有過的。在他的感覺裡,張小甫確是忠實於他的,在這一點上,張小甫的心確是沒有變。但在另一方面,張小甫的心變了,變得使他感到可怕。

  張小甫跟幾個月前完全不同,變成了悲觀的厭戰反戰的人,變成了對他和七十四師的這支王牌軍隊完全失去信心的人。他覺得頭暈眼花,活生生的張小甫,竟然在一轉眼間,幻化成一個黑憧憧的鬼影,在他的眼前跳躍起來。」張小甫痛哭流涕的聲音,象無數的針刺一般,紮到他的肌肉裡,他的身子感到麻木,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萬泉山、東孤峰、五十一旅的幾個山頭相繼失去,敵人的攻擊貼近到身邊來,……這些徵候,確實使他感到逐漸明顯的威脅和恐懼,他的心頭上也就跟著蒙上了一層暗影。

  但是,他的本能、幻想、驕傲感、頑固的自信等等,象爐底的燃料一樣在他的心底繼續燃燒,還在給他熱力,支持著他;又象命運的魔王似的,慫恿著支配著他不甘在現實面前低頭屈服。於是他又震怒起來,他感到受了不可容忍的羞辱,滿臉火辣猩紅,突然地敲擊著手杖,喊叫著:「滾出去!我不怕犧牲!我要戰到底!我不要你去替我求和!我不會死!我要征服共產黨!」

  他舉起手杖,咬著牙根,猛力地朝張小甫的身上打去。不知是由於他的氣力已經衰竭,還是對張小甫存有什麼希望,或是別的什麼緣故,他的手杖舉得很高,用力很猛,落下去卻是很輕,而張小甫仿佛看透了張靈甫內心的種種隱秘似的,還象今天早晨一樣,沒有怎麼躲讓,身子倚在牆上,任他打著。

  隨從副官、勤務兵奔了進來,把肩上挨了不輕不重的兩杖的張小甫拉開,帶了出去。

  「唉!——」張小甫怨憤地沉重地嘆息一聲。

  屋裡的燭光給張靈甫掀起的風威撲滅,茶杯、水瓶等等跌碎在地上,紙片飛滿一地,破椅子翻倒在牆角上。

  「關他起來!把他銬起來!」他嘶喊著命令道。

  象故意激怒他,跟他作對似的,電話鈴又急迫地響起來。

  炮彈連續地落到門前的山溝裡,騰起沖天的煙霧,爆起雷樣的轟響。

  他的力氣仿佛已經用盡,沉重地躺倒在床鋪上,捫著喘息未定的胸口,閉上兩隻充血的隱隱刺痛的眼睛。

  他沒有接聽電話,任它「當當當當」地吵叫著。

  【六二】

  太陽剛剛落下西山的谷口,炮聲又「隆隆」地轟響起來。

  人民解放軍的鐵錘,向被縛在袋囊裡的七十四師開始了猛烈的打擊。

  炮彈張起翅膀,從四面八方的陣地上飛向高空,又從高空撲向各個山頭、崮頂、穀裡、崖邊的七十四師的據守點。它們首先發出戰馬嘶鳴般的、深山虎嘯般的嗥叫,然後炸裂開來,再發出山搖地動的怒叫,矗起騰空的煙柱,吐出嫣紅的火舌。

  敵人的地堡群跳舞了,毀滅了。石塊、泥土、鐵絲網、鹿寒被炸得粉碎、狂飛。

  敵人們在彌漫的黑煙裡、熊熊的火光裡,四處奔竄,有的和石塊、泥土同時粉碎,有的摔跌到陡削的山崖下面。

  「好啊——!」

  「我們的大炮發脾氣了——!」

  「我們的大炮呀——!」

  「打得好准啦——!」

  攻擊部隊的陣地上、山頭上、村莊上爆發出歡呼的聲浪。

  太陽的殘輝給驚天動地的爆響嚇退了,天空的星星給嚇得不住地打著顫抖,驚惶地眨著眼睛。

  敵人舉行了還擊。

  雙方的炮彈在空中交流對射,撕裂著沂蒙山夜晚的大氣,散播著濃重的火藥味。

  戰鬥的前奏曲——炮戰在激烈地進行著。

  這正是步兵準備出擊的時候。

  二排副排長丁仁友被調到另一個連當排長,接替他職務的楊軍,率領著秦守本班和洪東才班,隱伏在敵人據守的三八五高地下麵的一條峽溝裡,和排長林平率領的張華峰班所在的左翼的斜坡,形成一把老虎鉗子,準備向三八五高地上的敵人實行夾擊,奪取這個高地,消滅這股敵人。

  「你還怕炮嗎?」楊軍想起漣水戰役的時候,秦守本聽到敵人的炮響,蜷縮在掩蔽部裡的神情,笑著問秦守本道。

  「不怕了!早就不怕了!」

  「現在,挨到敵人怕我們的炮了!」楊軍狠狠地說。他不由地摸摸自己背上的傷疤。

  「什麼時候,我們有飛機,就更好了!」張德來自言自語地說。

  「遲早我們也會有的!」秦守本拍拍張德來,說。

  「飛機有什麼用?總不能到地下來跟我拚刺刀!」安兆豐遞過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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