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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不關重要的陣地!」他說著,向董耀宗搖搖手。

  惶惑的董耀宗沉楞了一陣,才輕腳慢步地走出了屋子。

  張靈甫的心情難禁地沉重起來,明天發動總攻擊的計畫,象一盞明亮的燈火給萬泉山失守的一陣風撲滅了。但他沒有絕望,他想再擦著一根火柴,把明燈重新燃起。他確實有這樣的想法:丟了萬泉山未必就是惡兆。敵人越靠近身邊,就越方便把敵人擊滅。戰爭這個玩意,本來就是一種特別的賭博。跟共產黨軍隊作戰,就更加要有重本求利大注猛擲的勇氣。二十年來,不就是這麼一部戰史麼?自然,他也無法避免地這樣想到:這一注擲下去,必須贏個滿彩,「只許勝利,不許失敗!」蔣介石早就告誡過他。想到這一點,他又不能不有點心驚肉跳、惶惶惑惑了。

  他看看表,時間已到三點半鐘,離天明不遠了。他想睡睡,兩杯咖啡興奮著他,萬泉山失守的事件煩惱著他,猛然而起的炮聲、槍聲更加驚擾著他。他走到屋後的山腳下麵,逆著風向聽著火線上送來的「轟轟隆隆」、「咯咯噠噠」的密集的聲音。他聽辨得出,槍炮聲最猛烈的地方,正是萬泉山方向。「是他們在奪回萬泉山」,他判斷著。他仰臉望望上空,上空黑漆漆的,象要落雨似的,他暗暗地笑起來;他希望落一場大雨,暴雨傾盆的氣候下面,敵人的攻擊就困難得多。佔據高地的他的部隊缺乏飲水的問題,也可以得到解決。這樣,他就能夠爭取到較多的時間,讓外線部隊靠緊一些,更有把握地擊滅敵人。他看到在黑空裡的孟良崮高峰巍峨地屹立在萬山叢裡,信心便又加強起來;因為他很自然地聯想到他的七十四師,正和孟良崮高峰一樣,巍峨屹立,氣概雄偉,任何力量永也打它不倒。他信步地繞道走到村邊轉角的地方,聚神一看一個小小的石屋子門口,倒臥著一個把槍桿抱在懷裡的哨兵。

  「這是什麼人住的?」他向身邊的隨從副官問道。

  「小甫!」隨從副官告訴他說。

  他踢踢那個哨兵,哨兵把頭朝衣領裡面縮縮,還是沉沉地睡著。

  「叫他起來!」他對勤務兵說。

  勤務兵猛地一腳下去,哨兵突然驚醒,急忙跳起身來,懵懵懂懂地兇狠地吆喝道:「什麼人?」

  哨兵一面吆喝,一面拉動槍機,把子彈登上槍膛,做出準備射擊的姿勢。

  「不要亂動!是師長!」勤務兵沖上去抓住哨兵的臂膀說。

  哨兵慌忙地持好槍,打起精神來,站在小屋門口,兩隻眼睛在黑暗裡恐懼地望著張靈甫。張靈甫有些惱怒,很想把這個不盡職的哨兵責訓一頓,在他看來,在哨位上睡覺的現象,對他的軍威是一種褻瀆。但他正在想著別的什麼,只把手杖揚了一下喝令道:「走開!不要站在這裡!」

  心機靈快的隨從副官認為師長解除了張小甫的囚禁,隨即對呆如木雞的哨兵說:「回去!這裡的哨撤掉!」

  哨兵象犯罪得到恩赦似的,大步地跑了開去。

  在勤務兵用電棒照亮下麵,張靈甫伸頭向屋裡望了一眼,他的目光,恰好和剛被門外說話聲驚醒的張小甫的目光,交接在一條線上。他看到張小甫的眼邊仿佛在流著眼淚,回過頭來,又聽到張小甫一聲沉重的嘆息。

  「把他帶到我那裡來!」

  他向隨從副官低聲地說,走回自己的屋子。

  張小甫來到他的屋子裡,靠著牆壁站著,正象從前當營長的時候見到師長的那個樣子,嚴肅、但又有些拘謹。

  張靈甫輕輕地揮揮手杖,隨從副官帶好門,和勤務兵走了出去。

  他比上午端相得仔細,看到了張小甫頭上和眼角上的傷疤,微微地驚動一下;同時,他又發現張小甫比過去胖了一點,臉上氣色正常,肌肉豐腴,不像是當了大半年俘虜遭受苦難的樣子。他沉默了許久,才指著張小甫身邊的凳子,要張小甫坐下來,張小甫解除了緊張的心情,但還是正直地坐在師長面前,等候師長說些什麼。

  「你的傷是他們給你醫好的?」張靈甫問道。

  「是的。」張小甫回答說。

  「你應當自殺!不應當要共產黨給你醫治!」張靈甫半閉著眼睛說。

  張小甫沒有羞辱的感覺,坦率地說:「我想到過自殺。」

  「又為什麼不自殺?」

  「死,我不怕!死了,我就回不到師長身邊!」

  「我要你回來做什麼?我缺少你這樣的一個人,就當不成將軍,打不敗共產黨?」

  「師長栽培我,提拔我,恩情不能不報。死了,恩情未報我良心不安。」

  「你有良心,就不該降順共產黨!」

  「我是重傷俘虜。」

  「你的心給共產黨染紅了。你參加了共產黨!」

  「沒有!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共產黨也絕不會要我。」

  「他們不會要你,那倒是真的!你沒想到過參加共產黨,怕不一定!……你想回來提我的首級去報效共產黨!」

  「我絕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他們對你很好!給你醫治傷口,讓你吃得肥肥胖胖的!」

  「共產黨對我……」

  「共產黨對你比我對你的恩情重,救了你的命是不是?

  ……你信仰共產主義是不是?你還說你的心沒有變?」

  張小甫沉默著。在張靈甫連續詰問之下,他感到難於開口辯解。

  張靈甫的態度跟上半天不同,話說得那麼尖刻,陰險兇狠,神態卻很冷靜、沉著,一直沒有動怒,仿佛戲訕似的,不時地在話語的間隙裡夾雜著不冷不熱的笑聲。大概是越來越猛的炮聲激動了他,他突然站起身來,因為發現面前有人坐著,又立刻坐了下去,做出比先前更為沉靜的神態,用更和緩的語調說:「我沒有什麼地方需要你!就是共產黨派你回來搞陰謀活動,我也不在乎。你能把我的部隊拉走,你就拉走吧!你既然是我的舊部,我這個人施恩不圖報效,對人但求仁至義盡,在我這裡,有飯給你吃。你想回到共產黨那裡吃高粱煎餅,吞山芋葉子,啃樹皮,我也不留你!」

  他揚揚手,叫張小甫出去。張小甫感到受了過份的委屈,臉色陰沉,眼角上滴著淚珠,張著淚眼望著張小甫,依舊坐在那裡。

  電話鈴吵叫起來,張靈甫走到電話機前面。

  電話裡的聲音急迫慌亂,他的眉頭禁不住地鎖皺起來,背向著張小甫連聲問道:「啊?啊?什麼?……東孤峰,……水塘崮,楊家寨放棄?…啊?」聽完五十一旅旅長的報告以後,他又放低聲音,神色泰然地向對方說:「不要慌張!讓敵人深入!丟掉的山頭趕快給我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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