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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董耀宗走了出去。

  張靈甫又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獨自沉思、展開內心活動的機會。

  大半年以前,在漣水城外淤河灘作戰的影子,漸漸地在他的腦子裡明顯起來。

  那是深秋時節,他記得,他的部隊集結在淮陰、王營一線。第一次向漣水進攻,他沒有得手,傷亡了三千五百個官兵,受到了多年來少有的一次挫折。半個多月以後,又舉行了第二次進攻,奪得了漣水城,敵人被擊敗,他宣告勝利。但是,他的官兵又傷亡了四千多個。兩次交鋒的主要敵手,都是沈振新的那個軍。——那個敵人,是勇猛的,經得起打的。他深深知道,他的敵人叫他付出了重大的代價,才獲得一座空無所有的漣水城。

  他想起了他的兒子一般的營長張小甫,他因為負重傷被俘。他在四個多月以前,接到過張小甫化名寫的一封信,張小甫發誓地告訴他說:「我的心是不會變的。」這時候,張小甫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動了一下,他剛從沉思裡抬起頭來,張小甫的影子卻又立即消逝了。

  他的身子不禁微微地哆嗦起來,仿佛又有一陣寒風侵襲了他。

  他的思潮又回轉到眼前的形勢方面來。

  「第三次交手吧!」他默默地自語著。

  他在屋子裡咬著牙根走動著。當日頭掀開一片灰雲大放光芒的時候,他卻忽然覺得眼前有些昏黑,心跳得厲害,有一片恐懼的黑影,蒙到了他的心上。

  他感到簡直是從來沒有過的慌亂和不安。

  幸而董耀宗的腳步走得很重,使他來得及恢復他的臉色,把慌亂、不安和恐懼驅除開去,換上他那堅定、樂觀、自信的神情。

  「要他們查去了!蔡副師長、陳旅長都在陣地上,電話沒有接通。」董耀宗告訴他說。

  「要他們把捉到的俘虜送來!」張靈甫命令道。

  董耀宗稍悄楞了一下,揚揚瘦骨嶙嶙的手,走近一步說:「要捉到俘虜那得在戰鬥展開以後。昨天夜裡,只是小接觸。」

  張靈甫把手杖在地上敲著,突然又興奮地說道:「這個敵人是不可怕的!」

  「唔!是的!其他的敵人同樣是不可怕的!」董耀宗應和著,語調昂揚地說。

  【六〇】

  下晚,張靈甫騎著他的三號馬——淺灰色的蒙古馬,視察了幾個陣地,滿意地回到師指揮部所在地以後,作戰處的一個參謀向他報告說,前方部隊在二四〇高地附近捉到了一個俘虜。

  張靈甫的身子很是疲勞,想休息一下。聽到這個報告,他又振奮起來,兩條眉毛豎立到腦角上,揮著手杖,大聲地說:「馬上帶來!馬上!」

  「在路上,馬上就押到!」參謀回答說。

  參謀去了,在參謀的背後,張靈甫的手杖繼續地揮動著,繼續地響蕩著他那有些嗄啞的聲音:「這才是我的部隊!這才是七十四師!」

  半個小時以後,一個俘虜被押到張靈甫的面前。

  這個俘虜,長長的身材,長方臉,三十四、五歲的年輕,嘴巴長得很尖,上唇上翹,有兩個微微發綠的眼珠,發著閃閃的亮光,面部的血色是充溢的。不胖,但也不算過瘦。腦蓋上有個銅元大的傷疤,左眼眉缺了半截,那裡也有個疤。他站在張靈甫面前,兩隻長手下垂著,低著頭,看著地面,在張靈甫的鐵青的臉色前面,他的身子打著戰抖,站不穩當的腿腳,不住地緩緩移動。

  張靈甫是以一種驕傲的興奮的心情迎接這個俘虜的,現在,俘虜到了他的眼前,他卻呆楞住了,他卻啞口無言地坐在一張破椅子上,聯手裡的手杖也不知道揮動了,仿佛服了烈性的麻醉劑,失去了知覺似的。

  「是共產黨放你回來的?是你自己逃回來的?」

  站在一旁的董耀宗低聲地問道。終於打破了屋子裡沉鬱、重濁、僵死的氣氛。

  俘虜的眼睛朝董耀宗怯怯地瞥了一眼,以更低的聲音回答說:「我……我自己……逃回來的!」

  這個俘虜,現在不是俘虜,六、七個月以前,他作過人民解放軍的俘虜。他曾經是七十四師的少校營長,他就是在漣水被俘的那個張靈甫的部屬張小甫。

  張靈甫喜愛這個對他崇拜的人,也想念著這個人,但他在這個人來到面前站立了五分鐘之久,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在這個時候,張小甫竟然說是逃回來的,他不相信。

  「誰叫你們把這個畜生帶到這裡來的?」張靈甫朝著隨從副官,勤務兵他們暴怒地責駡道。

  「不是師長命令帶來的?」隨從副官囁嚅地說。

  「我命令你們把俘虜帶來,他是什麼俘虜?他是共產黨的俘虜!他是在火線上向共產黨投降的!」張靈甫在屋子裡咆哮著,兇焰逼人的眼睛,氣怒得頓時脹紅起來,手杖敲擊著桌子,桌上的茶壺、茶杯翻倒了,殘餘的茶和牛奶從桌縫裡滴流下來。

  隨從副官見到師長這等少有的暴怒,慌忙地把張小甫帶向外面去。

  「把他身上搜查一下!」張靈甫命令道。

  「他不是那等人!身上還會有武器?」隨從副官回過頭來,苦著臉說,帶著張小甫走了出去。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他的心是紅的是白的?你知道他沒有赤化?」張靈甫跟在後面喊叫著。

  張靈甫在屋裡惱怒氣悶了一陣,身子感到很不舒服,躺在床鋪上懊恨地長籲了一聲。

  隨從副官輕輕地走到他的跟前,顫聲地問道:「做幾個水波蛋來吃?」

  張靈甫輕輕地搖搖腦袋。

  「小甫想見見你,說有話想跟師長談談。」隨從副官靠在他的耳邊低聲地說。

  張靈甫沒有表示什麼,眼睛微微地閉上。機靈的隨從副官隨即走了出去。他熟悉地知道師長的習慣:當你向他提出要求他不表示不同意的時候,就是同意的表示。

  「還是跟他談談,從他那裡也許能知道一些敵人的情況。」

  董耀宗走到張靈甫的面前說。

  「他不會是逃出來的!定是共產黨的詭計。」張靈甫肯定地說。

  董耀宗沉楞一下,點點頭,說道:「我看,小甫這個人不至於信仰共產黨的主張。」

  「很難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李仙洲還不是發了通電反對內戰?海競強還不是要共產黨的電臺廣播了他的家信?」

  張靈甫說著又站起身來,怒氣又漸漸地浮到他的紫檀色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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