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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他沉思著。

  陽光在門外顯現出來,屋子裡發著光亮。張靈甫面容上的愁絲,在光亮下面漸漸地明顯起來。孟良崮高峰上的晨風向他撲來的時候,他的身子也不過微微地抖了一下,現在,坐在陽光照耀的屋子裡,反而不由地抖索起來,有著寒冷的感覺。

  他想到他和他的七十四師的當前處境,是在沂蒙山的重重環抱之中,周圍是他的對手——共產黨的第三野戰軍的主力部隊。他的心頭突然驚悸地跳了一陣。仿佛是單身進入深山遇到猛虎似的。他又想到,在共產黨軍隊的週邊,是李宗仁、白崇禧的廣西軍,雜牌的四川軍、東北軍。他們的心,他們的戰鬥勇氣,……他輕輕地搖了搖肥大而沉重的腦袋。越想,他越是攔禁不住地想到了令人懊惱的萊蕪戰役,想到了李仙洲的七個師突圍被殲的不幸遭遇。突圍,他覺得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愚蠢的舉動。

  昨夜,他已經作了試探,參謀長和作戰記錄已經明白地告訴他,作為後門的垛莊已被堵死。二四〇高地已被敵人佔領。他的眼睛向牆壁上的地圖瞟了一下,那正是不能失掉而現在已經失掉的一條通路的關口。其他幾個方向,他的部隊早已和敵人面對面,開始了激戰。眼前的命運怎樣呢?你死我活,還是我死你活,是非拚不可了。他把他的肥黑的大手連連地翻了幾次,一會兒手心向上,一會兒又手心朝下;仿佛是看看指紋筋脈瞧相算命似的。

  「怎麼會想到這些的呢?」他心裡向自己發問道。

  他從床沿上站起來,大步地走到門外,把不久以前拋開的「立馬沂蒙第一峰」的憧憬追了回來,仰起頭來,望著崇高闊大的孟良崮,心裡起誓一般地說:「好吧!拚戰一場吧!」

  董耀宗從隔壁的屋裡走出來,神情緊張地告訴他說,國防部長陳誠要和他親自說話,他便急步地走到隔壁屋裡,站到報話機旁邊去。

  他向對方報名問好以後,就一直地站立著,以一種越來越振奮的姿態,聽著對方的聲音。

  屋子裡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臉色上。他的臉色支配著所有人的心情,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使所有的人都進入了勝利在握的、喜悅的、樂觀的、興奮的境界裡。

  他用連續的鼻音、不住地點頭和淡淡的笑聲,應諾著對方的說話,在他的感覺裡,對方吐出的每一個字音都是有力量的,有堅強的勝利信念的,是信任他、鼓舞他的。

  「開花!我這朵花是要大開特開的!」在聽完了陳誠口授的機宜以後,張靈甫高聲地喊叫道。

  他的聲音發出強大的煽動力,使參謀長驚訝得目瞪口呆,使副官張大了嘴巴,發出無聲的大笑,使屋子裡所有的人,向他投射了尊敬的興奮的眼色。

  陳誠所說的和張靈甫的見地完全一樣。張靈甫回到自己的屋子裡以後,善觀氣色的董耀宗跟著進來,嘴角上現著笑容,露出黑牙根子說:「好吧!來一次驚人大舉!消滅陣毅、粟裕所部,就有了東南半壁!」

  剛才的帶有悲觀意味的想頭,從腦子裡驅除出去了。張靈甫把手杖抓在手裡,不停地搖盪著,重聲地咳了兩下,把冷了的牛奶一口氣喝了下去,大嚼大咽地吃起早點來。

  陳誠用堅定的聲音,明白地告訴張靈甫說:「這一戰役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們的輝煌勝利!……陳毅、粟裕所部已經落入預設的圈套,註定了滅亡的命運……一個多月以前,我們的勝利在西北,攻下了共產黨的首府延安。一個多月以後的現在,我們的勝利在東南,在你們的腳下……總裁、委座對這個戰役抱有無限的希望……我已經下了最最嚴格的命令,命令外線部隊不顧一切地同你們密切呼應,你們也要不顧一切地同他們密切配合,來一個內外夾攻,盡殲頑敵!……你們,要中心開花!實行開花戰術!你們,七十四師,是總裁,委座最親信最卓越的鐵軍。靈甫!奇跡,由你雙手創造!……祝賀你!一定成功!一定勝利!」

  幾分鐘以後,張靈甫精神煥發地向他所屬的各個旅長、頒發了堅守現有陣地,待令總攻的命令。

  不久,徐州前線指揮所發來的一份電報,使他分外地驚喜起來。他把看過的電報朝桌子上一扔,幾乎是吼嘯一般地說:「是我手下的殘兵敗將!」

  參謀長拿過電報來,慌忙得連老花眼鏡也來不及戴上,就把電報遠伸到膝蓋上,抖抖索索地看著。

  「好!不是仇人不見面,不是冤家不碰頭!」董耀宗大聲地說。

  電報告訴張靈甫說,據魯南某部可靠的情報,沈振新部一個軍,昨晚渡過沙河,星夜向沂蒙山區猛進。

  「情報怕是可靠的。嘿,就是來得慢了一點。昨晚到垛莊一線,占二四〇高地的,可能就是這個部隊。」董耀宗看過電報,走到地圖跟前,哼著鼻音說。

  「那就好極了!好極了!」張靈甫張起稀疏的黃眉,擊著手掌,象剛才一樣地吼叫著。

  參謀長跟著他擊著手掌,煙黃色的臉上也出現了興奮的表情。但是,他的做作顯得很不自然,使善於掩飾內心活動的張靈甫,一眼就看得出來。從今天早晨起,直到現在的兩三個小時以內,他的語調總是低沉、微弱、帶著顫音。現在的笑顏,分明是外加上去的。

  「你有什麼心事放不開嗎?」張靈甫突然問道。

  「沒有!沒有!」董耀宗急忙地回答說。

  「你的早點還沒有吃?」

  「我太興奮了,太興奮了!一興奮,我就廢寢忘餐!這,甫公,你是知道的!」

  「唔!你是忠於党國的人!」

  「我有心事,是不會避諱你的!」

  「戰爭的勝負,決定於不拔不移的最高的自信!」

  「這,我絕無疑問!」為了掩飾,也為了使張靈甫絕無疑問,董耀宗改用他的悲音接著說:「半個月前,我接到我的兒子從華盛頓來信,說他病得很沉重。」

  「是嘛?我看得出,你有心事。」張靈甫冷冷地說。

  「絕不是關於戰爭、關於局勢方面的!」

  「我絕對信任你!你去查問一下,打個電話給仁傑①,他在五十一旅,昨夜占二四〇高地,到達垛莊一線的,是什麼部隊?是不是在漣水給我們消滅過的那個部隊?軍長可叫沈振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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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仁傑」即蔡仁傑,是七十四師副師長,在這次戰役中為我軍擊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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