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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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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長、指導員正要說話,一陣越來越近的滾鼓似的炮聲,奔襲過來,緊接著,是急水奔瀉一般的槍聲,在不遠的山谷裡爆響起來。 「跑步!一個跟一個!」 隊伍,象上陣衝鋒似地加速飛奔,向著前面,向著敵人! 【五八】 經過六個半小時的長途山地急行軍,劉勝、陳堅率領的兩個營,在十點半鐘到達了垛莊。莊上駐的敵軍七十四師一個輜重連,在十五分鐘的時間內,被趕到前頭的軍的偵察營殲滅了。在副軍長梁波的直接指揮下,部隊在佔領這個要點,補上了我軍合圍的缺口以後,劉勝、陳堅團的隊伍又一口氣前進五公里,擊潰了敵人的兩個連,搶佔了二四〇高地。恰巧部隊剛剛佔領了二四〇高地,腳步還沒有站穩,就碰上敵人試探性的突圍部隊闖了過來。「什麼人?」我軍戰士一聲吆喝,隨即展開了猛烈的火力射擊,出於敵人的意外,他們「此路不通」了,他們試探性的突圍部隊,遭到迎頭痛擊,跌跌爬爬地逃了回去。 如果這支從魯南敵後插翅飛來的隊伍,不是十點多鐘佔領垛莊,並且接著攻佔二四〇高地,而是在十二點鐘或者更遲一些完成這個戰鬥任務,這個敵人——七十四師,就完全可能逃出人民解放軍的包圍,那麼,我軍就喪失了這一次聚殲敵人的戰機。 現在的形勢是這樣:蔣介石的整編七十四師,從敵人第一線主力八個師的整體上,被人民解放軍鋒利的刀子剜割出來,裝進了袋子,原來可以透氣冒頭的袋口,給緊緊地封紮住了。 就是說,敵人從此失去了他們唯一的突圍逃生的道路。 後續部隊在夜半以後到拂曉之前洪水一樣地湧到垛莊地區,和楔入在敵人夾縫裡的南北桃墟一線的友鄰部隊,結成了堅強的滴水不漏的包圍線。 圍殲七十四師的激烈的戰鬥,就在眼前。 這個敵人,不同於萊蕪戰役裡的新編三十六師、四十六軍和七十三軍,那些是蔣介石的一等二等的精銳部隊,這是七十四師,這是蔣介石的特等精銳部隊,這是「天之驕子」,最大的一張王牌,是五大主力的頭一個,據說,這個七十四師從來沒有打過敗仗。師長張靈甫,也不同于李仙洲他們,他是蔣介石的心腹、嫡系,是蔣介石手下最出色的一個「常勝將軍」。 深夜的槍聲沒有能夠侵入張靈甫的夢境,他睡得很酣沉。沂蒙山的初夏之夜,吹拂著沁涼的山風,他的身上蓋著美國出產的青灰色的羊毛毯子,兩隻手交叉著,按著平靜的胸口,打著均勻的重重的鼾聲。 參謀長董耀宗是個細心謹慎的人,接到垛莊和二四〇高地失守的告急電話以後,曾經感到一點驚慌,但他沒有去驚動他的主管長官。在輕輕搖晃著的燭光下面,他看到師長張靈甫的臉色是安詳的,仍舊呈現著這些日子以來的那種自得自豪的神態。 「不要大驚小怪的!明天再說吧!」 他用抑制著的最低的聲音,回了五十一旅旅長的電話。 他在張靈甫的屋裡緩緩地徘徊幾步,就回到自己的住處入睡了。 清晨,天氣晴朗,恬靜無雲的高空,飛機成群結隊地展翅飛來,在張靈甫聽來,飛機的「嗡嗡噠噠」聲,比爵士音樂還更優美,一聽到它,他的腳步就要起舞。他起得身來,走出屋子,深深地吸進了兩口沂蒙山的朝氣,便信步地向山頭上走去。他的左腿是受過傷的,走起來有些吃力,但他還是撐持著他的象牙抓手的烏木手杖,喘息著向上爬著。他和這裡的山發生了感情,昨天早晨和下晚,他接連地上過兩個山頭,面前的孟良崮,他已經上去過一次,現在,他還要再上一次。他覺得這個山峰的長相很怪,怪得象一個莫大的碾盤。 對整個的山來說,這個碾盤一樣的崮是山峰,矗立在雲端裡,崮的本身卻又是一塊平原,有些地方生長著一些淺草,西北角上的一處,很象他的南京公館裡的那個草坪。自然,它不及公館草坪那麼平坦,上面有些凸起的石塊。依他設想,孟良崮頂上,可以排上一個團的步兵,同時設置上八門到十二門榴彈炮,可以俯瞰射擊敵人,敵人即使生了翅膀,也極難攻得上來。這個想法,在他的腦子裡閃動過,但它沒有停留到一分鐘就迅速消逝了。他認為這樣的打算是完全不必要的,實際上,戰爭絕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還使他感到有趣的,是孟良崮的山勢陡險,兩面是懸崖絕壁,懸崖絕壁的隙縫裡竟伸出幾棵小小的馬尾松來,象傘似的;另外兩面,一面是個陡坡,陡坡下面是一條屋脊似的山嶺;一面是比較平坦的斜坡,坡上有一條隱隱的極少有人走過的小路,路兩邊是犬牙交錯的石塊,石塊和石塊中間,生長著一些野草雜木。 他的勤務兵,牽著他最喜愛的四匹馬當中的那匹醬黃色的一號馬,跟在他的後面,在看到他走得吃力的時候問道:「騎馬嗎?」 他沒有回答,撐著手杖,沿著斜坡走了下去,並且拒絕隨從副官和勤務兵的攙扶,登上了孟良崮。 不久,董耀宗騎著馬緩緩走來。因為師長沒有騎馬登上崮頂,他也就在坡腰下了馬,一步一步喘息著向上爬行。到底是比師長大了幾歲,由於兩個勤務兵的扶駕,他才上得崮頂,走到張靈甫的身邊。 「甫公!你的身體真是健康!」董耀宗氣吁吁地說。 張靈甫點點頭,眼睛向四周環視著。 他的身體魁梧,生一副大長方臉,嘴巴闊大,肌膚呈著紫檀色。因為沒有蓄髮,腦袋顯得特別大,眼珠發著綠裡帶黃的顏色,放射著使他的部屬不寒而慄的凶光。從他的全身、全相綜合起來看,使人覺得他有些蠢笨而又陰險可怕,是一個國民黨軍隊有氣派的典型軍官。 他傲然地俯瞰環視了一陣以後,用手杖指劃著說:「這是個很好的戰場!你看!你看!」 他的聲音粗啞,肩膀張得很闊,參謀長和他身邊所有的人的眼睛,緊跟著他的手杖頭子旋轉著。 「唔!是好!多好的戰場呀!」董耀宗搖頭晃腦地連聲地說。 一陣晨風襲來,張靈甫的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隨從副官從勤務兵手裡拿過一件綠色的美國的茄克來,披到他的身上。 「風大,下去吧!」隨從副官的聲音聽來象哭泣似的,在風裡顫動著。 張靈甫右眼角下面的一塊肥肉,和隨從副官的聲音同時地顫動一下,仍舊站在原處。風,把他身上的綠茄克吹落下來,隨從副官隨又拾起來,抖抖,(其實,它並沒有沾上泥土。)又披到他的背上。 「立馬沂蒙第一峰,立馬沂蒙第一峰……」 董耀宗咬文嚼字地沉吟著,眯矑著眼睛,斜視著張靈甫,仿佛是說:「甫公,我這個詩句怎樣?」 張靈甫點點肥碩發光的腦袋,笑笑。大聲說道:「好!仗打完以後,把你這句詩刻到下麵的陡壁上!」「那要由你揮毫題名。」董耀宗說著,諂媚地笑了起來,笑容在兩個眼角上停留了好久好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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