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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許多新戰士,楊軍連他們的臉還沒有認清,姓名一個也不知道,他們那股歡快的情緒,強烈的戰鬥要求,對敵人的仇恨,都使他覺得部隊的生氣勃勃,有一種英雄豪邁的氣概。他覺得自己落後了,生疏了,他開始感到不安、惶恐,以至悔恨自己負了傷,和部隊脫離的時間過久。連隊的人數多了,山上山下一長串子,象一個小營似的,比漣水戰役的時候,似乎要多上一倍。他一走到隊伍裡來就留心地數點過,機槍是九挺:比過去多了三挺。他的眼睛早就留神在武器上,全連隊的槍,一律一式,鮮明透亮。班長、排長身上全是湯姆式槍,指導員、連長的駁殼槍,顯然是調換過了,羅光在木排上察看自己的槍是不是浸了水的時候,楊軍就留心地看到,那是二十發連放的快慢機,烏亮得象一塊簇新的深藍色的緞子。連長的,那就不用說了。

  通訊員李全身上背的,不是從前那支滿是爛斑的小馬槍了,而是一支新的卡賓槍。就是炊事班吧,過去只有一個擔子、兩個破籮筐,一出發,一個破籮筐裡是一隻「空空」響的油桶,一個破籮筐裡是刀呀、勺子之類雜七雜八的東西。現在,有了兩隻大行軍鍋,住到哪裡,用不著象從前那樣,往往要找上三、四個人家,在這家燒飯,在那家燒菜,又在另一家燒湯、燒水了。雖然是在夜晚的星光下面,他仍然可以明顯地看得出來,隊伍比過去整齊雄壯得多。半年以前,同志們的背包是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有的橫背,有的豎背,還有的掛在肩膀上。現在是一色的灰毯子,打的樣式一樣,大小相仿:長方形,背包帶子紮成「井」字形,全是豎背,全是緊緊地貼在脊背上。服裝不是灰布的了,一律是草綠色的,和春天田野的色彩一樣嬌嫩美觀。說到今晚的行軍吧!走的這麼快,簡直是腳板不沾地似的。楊軍本是個最能走長路,慣於山地急行軍的人,想不到,在他背後的小鬼李全,半小時以前,卻竟然對他說道:「楊班長!走不動,背包給我!」

  楊軍從入伍的那一天起,就從來沒有在行軍的時候,讓他的背包和一切負荷離開過自己的身子,他自然不會讓李全跟他負擔什麼。可是李全的這句話,卻比一個背包要沉重得多地壓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不但是李全一個人,而是全連的人,都比過去也比他楊軍更加壯實了。

  他愛他所在的這個連隊,現在是更心愛了。

  楊軍的興奮的臉上,同時掛著憂慮。這個一向是自信心極其堅強的英雄戰士,在行軍途中的這個時刻,竟然對自己發生了懷疑:「我還能不能再當好一個班長呢?我能在新的戰鬥裡跟得上別的同志嗎?」

  走了好幾個鐘頭的路,他沒有說什麼話,除去連長和指導員問到後方的情形,問到營長黃弼的情形,他回答了幾句以外。

  他默默地走著,默默地思慮著。

  「連長!我們隊伍跟從前不一樣了!」在途中休息的時候,他挨在石東根的身邊,輕聲地說。

  「對!新兵多,老兵少,模範不多『麻煩』①不少!」石東根滾瓜似地順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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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麻煩」是「模範」的諧音名詞,是戲語。

  「比從前強了!」

  「還沒有下過爐!是鋼是鐵,是泥是土,要看這一仗打得怎麼樣。」

  「行軍很快,情緒真高!」

  「休整了兩個多月,吃得又肥又胖,情緒當然高!」

  聽了石東根這幾句順口說笑的話,楊軍笑著說:「連長!你也變了!」

  「我變成了什麼?」石東根問道。

  「變成了烏龜!」羅光在一旁冷著臉說。

  石東根猛地撲向羅光,羅光身子一閃,滑走了。

  楊軍接下去說:「連長你比從前愛說笑話了!」

  「小楊,聽說你老婆生得很漂亮!名字叫什麼?叫甜米粥?」

  楊軍說他愛說笑話,他就把笑話說到楊軍的身上來。

  「叫錢阿菊!」秦守本在很遠的地方遞過話來,大聲地笑著。

  「不開玩笑吧!連長!」楊軍抓住石東根的膀子,窘迫地說。

  「楊嫂子捨得放你上前方來嗎?」李全呲著白牙訕笑著說。

  楊軍一把勒住李全的手腕,李全皺著眉毛歪著嘴巴,不要命地狂叫著:「哎喲——!吃不消!吃不消!」

  楊軍松了手,笑著說:「小鬼,也比從前調皮了!」

  指導員羅光把楊軍拉到身邊,緊握著楊軍的手,低聲地親切地說:「楊軍!你怎麼有點不大快活?你家裡的事情,我聽說了。不要難過!要快活起來!我們在萊蕪戰役裡打了大勝仗,軍首長命名我們四班、六班為『英雄班』,這一回,再把七十四師揪倒,立個大功,嘿!那就功上加功,封上加封!同志哥呀!說不定還弄到個『英雄排』、『英雄連』的稱號哩!」

  「我那支槍呢?楊軍問道。

  「還想拿步槍?」石東根遞過話來。

  「嗯!號碼是八七三七七三。」楊軍字字清楚地說。

  「好記性!在六班副班長王茂生手裡,他是神槍手!你用不著拿步槍了!」石東根說。

  「連長!指導員!我落後了!」

  「不說這種話!小楊!」石東根抓住楊軍的手,在楊軍的手心拍了一掌,繼續地說:「你是我們連裡的老骨幹!回來帶著大家幹!打張靈甫!

  你是英雄!不要洩氣!」

  「對!楊軍!拿出勁頭來!」羅光又拍拍他的肩膀說。

  隊伍又前進了。炮聲清晰地從東南方向迎面傳來,像是強烈的興奮劑,使大家的腳步更加矯健、更加輕鬆了。

  楊軍的呼吸和大家的呼吸連接起來。跟著大家哼著文化教員剛剛編好的歌曲:

  端起憤怒的刺刀,
  刀刀血染紅!
  射出仇恨的子彈,
  打進敵胸中!
  人民戰士個個是英雄,
  飛跨沂蒙山萬重。
  打上孟良崮,活捉張靈甫,
  消滅七十四師立奇功!
  紅旗插上最高峰!
  紅旗插上最高峰!

  田原哼一句,大家跟著哼一句。戰士們在今天晚上顯出了異樣的音樂才能,不久以後,大家便能夠齊聲地哼唱起來。低唱的歌聲竟是那麼雄壯、有力!那麼悲憤、激昂!這支歌顯示著英雄的氣概,充滿著無限的勝利信心,發自戰士們長久以來的心願,也體現了戰士們迫切的戰鬥要求。

  歌聲,深深地激動著楊軍,他感到自己是身在前方,身在戰場上了。他覺得替蘇國英團長,替許多同志,替他的慘遭殺害的父親和不知是死是活的母親,殺敵報仇的日子是真的到來了。

  他暗暗地揉揉淚濕的眼睛,突然地沖前兩步,對石東根和羅光急迫地說:「快點分配我的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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