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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朝陽升了起來。沙河洶湧奔騰的水面,發著耀眼的光亮。有一些羽毛雪白的水鷗,飛掠在水面上,「呀呀」地叫著,仿佛為泛在金波銀浪裡的民兵們唱著讚歌似的。

  六個民兵安全地到達沙河東岸,拆掉木筏子,每人扛著一根電線杆,得意地唱著什麼,向站在西岸望著他們的秦守本和哨兵張德來不住地招著手。

  秦守本和張德來躍起身來,向東岸的民兵們揚揚手,用欣喜的驚佩的眼光眺望著他們。

  【四九】

  火,燃燒著無穗的半青半黃的麥稈,燃燒著村莊上的房屋、草堆,燃燒著牛欄、羊欄、豬窩、雞鴨窩。

  象瘋狗一樣的敵人,把附近的地方燒成了一片焦土。

  熊熊的火龍狂舔著灰白色的雲塊,濃黑的煙霧憤怒地噴向蒼空。沙河西岸一大塊禾谷茂盛吐著香氣的地區,變成了火山煙海。

  三個據點的一千多敵人,在上午九點多鐘傾出他們的巢穴,在田野裡奔竄,沒有目標地胡亂打著空炮,放著瞎槍。

  連沙河的水也給震怒得激起了大浪,發著狂吼。

  三架紅頭敵機兇惡地奔襲而來,尾巴掠著樹梢,肚子幾乎磨擦到屋頂子,指頭粗大的子彈,帶著恐怖的嘶叫聲傾瀉下來,象蚱蜢似地在土地上、屋頂上、小山丘上顫抖、跳蹦著,閃動著火星子。

  莊子北面的土坡上,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牽著兩頭牛——一頭花白的和一頭黃的,向土坡背後奔跑著。

  紅頭飛機發現了他和他的兩頭牛,象魔鳥一般伸著它的血染的紅頭,從高空猛栽下來,仿佛要鑽入到地層裡似的;同時把肚裡的子彈暴雨般地瀉出來。

  花白牛邁起四蹄,倉皇地狂奔急跑。那只黃牛從土坡上滾跌下來,一直滾到坡下的麥田裡。它死了,兩隻憤恨的大眼卻不屈地張開。那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跟著它滾下了土坡,伏到牛的身上,撕破了嗓子悲慘地嚎叫著。

  紅頭敵機又一次地栽下來,向嚎叫著的孩子和死了的黃牛又掃射了一梭殘忍的子彈。

  守望在河邊的張德來,咬著牙根,氣憤得全身發抖,他端起手裡的步槍,對著敵機射擊著。

  敵機在沙河的水裡投了兩顆炸彈,匆匆地遁去。

  牽牛的孩子暈厥在死牛的身旁。

  在接哨的安兆豐還不曾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張德來便奔向孩子和黃牛那裡去。

  他嚇呆了。

  孩子的一隻手給開花子彈炸飛了,斷了手的手腕插入在泥土裡,泥土和血膠在一起。孩子的頭靠在彎彎的牛角上,一條腿拖掛在牛背上,一條腿彎曲著支撐在麥田裡。他的小眼睛半睜半閉,嘴唇不住地抖動,吐著泡沫。

  張德來用牙齒把白毛巾撕成兩半,結長起來包紮了孩子的血腕,把孩子平捧在胸前,回向村子裡。

  他的眼淚,滴落在沾著泥土和血跡的孩子的臉上和身上。

  在連部旁邊的一個絲瓜棚子下面,孩子痛苦地躺在門板上,換裹了紗布的手腕象一個粗大的拳頭,曲放在他的砰砰跳動著的胸口,兩隻小眼睛直瞪著上空,放射著仇恨的光芒。

  他蘇醒過來,臉色象一張紙樣的慘白。

  他的媽媽陶二嫂,坐在他的身旁,放聲地哭泣著。她的哭聲象刀子一樣刺割著戰士們憤怒的心。

  一大群戰士和居民們圍在孩子的周圍,默默無聲。

  悲傷和憤恨的形色,表露在每個人的臉上。

  哭啞了嗓子的陶二嫂,無意中瞥見了昨天夜晚馬步生捉來的那個俘虜兵。他的衣服、帽子跟自己的隊伍不一樣,衣服是土黃色的,帽檐上有個「青天白日」帽徽。她從他的裝扮上認得出他是敵人。他的頭髮長得有寸把多長,正蹲在牆邊抓癢。陶二嫂認定之後,心裡一狠,突然爬起身來,奔到他的身邊,緊咬牙根,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拳頭死命地捶打他的腦袋、胸口。眼裡冒火,嘴裡罵著:「你們這些蔣鬼子!該千刀萬剮的!該屍分八瓣的!……」

  俘虜兵遭到突如其來的痛打、痛駡,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面躲讓、招架,一面喊叫著:「我坐在這裡,沒得罪你,你怎麼打我?」

  陶二嫂撕扯著他的衣裳,更加憤怒地打著他的嘴臉,跺著腳罵道:「還沒得罪我?打死我的牛,打傷我的兒子!你們這班惡狗!」

  俘虜兵的鼻子給打出了血,衣服給扯壞了,他竭力掙脫,掙脫不開,連連求饒,陶二嫂還是拳打腳踢,破口怒駡。三四個孩子也撲了上去,揮著拳頭,動起手來。俘虜兵急了,便抬起手來要向陶二嫂還手。

  「不准動!」張德來和好幾個人一齊走近去,大聲地喝住了俘虜兵。

  從連部奔來的羅光和張華峰走上去,拉住了陶二嫂,陶二嫂還是抓住俘虜兵的衣領不放,掙扎著亂打亂踢。羅光的膀子挨她打了一拳,張華峰的臉也險乎給她打到。又上去兩個大嫂,連拉帶勸,才把陶二嫂拉了開去。

  「俘虜兵不能打的!」羅光對陶二嫂和眾人叫喊著說。

  「不能打?我還要打!」陶二嫂哭叫著,又朝俘虜兵跟前奔去。

  羅光叫人把俘虜兵帶到遠處的屋裡去。

  陶二嫂和受傷的孩子給送走以後,羅光對戰士們責備說:「你們拉也不拉,看著她打!」

  「她氣死了!看還沒看到,她就打起來了!」秦守本咕嚕著說。

  「哪個拉,她打哪個!」安兆豐低聲地說。

  羅光摸摸自己挨打的膀子,瞪著秦守本和安兆豐說:「你們是故意記她打的!」

  「唉!人家孩子給飛機打得那個樣子,也該給她出出氣!」

  周鳳山含著小煙袋,嘆息著說。

  連長石東根不知出了什麼事,連忙趕到這裡,羅光迎頭告訴他說:「你看!昨晚抓來的那個俘虜兵給打了一頓!」

  「誰打的?是秦守本?」石東根問道。

  「我打過幾回俘虜兵?」秦守本鼓著嘴反問道。

  「老百姓,一位大嫂子!兒子給飛機炸掉一隻手。」張華峰告訴他說。

  「那還不是活該!老百姓,打就打幾下!還能去處罰老百姓?」石東根抬抬眉毛,拂著手說。

  「連長!昨天晚上幹的不過勁。為什麼不跟敵人大幹一下?」一直在悲傷憤恨的張德來,氣憤在問道。

  「要幹的!」石東根吼了一聲,走了開去。

  張德來氣衝衝地跟在連長後面,喊叫著:「連長!就幹嗎?」

  石東根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望著他。

  「我是不怕死的!」張德來氣呼呼地大叫著,拍擊著胸口。

  王茂生把過分激動的張德來拉回到班裡,他又象有點神經失常的樣子。

  火,還在田野裡,村莊上焚燒著。紅頭飛機還在沖上翻下地打著機槍,扔著炸彈。

  槍聲、炮聲還在不遠的地方嘶叫著、轟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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