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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到什麼地方才宿營?」

  「情況不明,就地宿營!」

  「不是『天亮莊』,就是『日出村』!」

  「天為什麼老不亮啊?太陽躲起來啦?」

  「這叫打仗嗎?」

  「是腳板跟石頭塊子戰鬥!」

  ……

  戰士們一邊走著黑夜的山路,一邊說著怪話。

  連長石東根也忍耐不住,在一個山坡上休息的時候,他把身子倒躺在坡子上,讓頭部向下,兩腳向上,竭力地使兩條腫痛的腿上的血,向他的上身倒流,嘴裡「咕嚕咕嚕」地說:「再拖幾天,不打死也拖死了!」

  頭部傷口剛好,第一天歸隊第二天就出發行軍的指導員羅光,撫摸著腦袋,像是傷口發痛的樣子。

  「背包給我吧!」他望著石東根低聲地說。

  「要你這個傷號替我背背包?」石東根把背包墊在頭底下,身子依舊倒掛在山坡上,兩腿不住地搖動著說。

  騎兵通訊員們紛紛地從面前跑過去,馬蹄子踏著不平坦的山道,發出「咯咯叮叮」的響聲,他們臉上流著汗水,槍托子在他們背後顛抖著,嘴裡不住地吆喝著,驅使著馬匹快跑。

  有人羡慕地、但又嫉妒地說:「當騎兵真是愜意!我們兩條腿!他們六條腿!」

  一個騎兵通訊員在團長劉勝的背後,高聲叫道:「團長!團長!」

  劉勝在馬上回頭望望,騎兵通訊員跳下馬來,遞給他一個折皺了的紙片。他勒住馬,看了看,旋即跳下他的烏騅,喊住在後面來的團政委陳堅。同時告訴作戰參謀,通知部隊馬上停止前進。

  蔣介石的包括七十四師在內的一個兵團深入了沂蒙山區,軍部奉到野戰軍司令部的命令,通知所屬部隊就地停止前進,聽候命令列動。

  「七十四師真的來了!」這消息象戰鬥的捷報似的,在部隊裡傳告著。

  所有的指揮員、戰鬥員們立即歡騰起來,動盪起來,八天來連續行軍的疲勞,一下子消退了一大半。山上、山下漾起了喜悅的笑聲,展開了熱烈的談論:「心裡正在想他,他就來了!」秦守本搓著手掌說。

  「嘴說曹操,曹操就到!」熟悉戲文的安兆豐接著說。

  「七十四師是蔣介石親生親養的兒子,真捨得拿出來送死嗎?」在黑暗中的遠處,另一個班的一個戰士問道。

  「蔣緯國是他的真兒子,還給他趕上戰場哩!在魯南,不是險險乎當了俘虜!」另一個班的又一個戰士說。

  聽來是石東根的聲音:「告訴他們不要嚷!趕快睡一覺!留點精神趕路、打仗!」

  李全象只小松鼠似的,跳到這個排,竄到那個班,急急忙忙地傳達著命令,由於心情興奮,他把連長的話加多了內容,也加重了語氣說:「連長命令你們不要嚷!眼閉緊,腿伸直,就地睡覺!七十四師要請你們吃紅燒肉,露水少喝一點,留個肚子好多吃幾塊肥肉!」

  「小鬼!我聽到連長的話不是這樣說的!」秦守本抓住李全的膀子,用力地勒了一下說。

  李全歪嘴促鼻子,故意過火地喊叫起來:「哎喲!哎喲!疼死了!」

  他掙脫了秦守本的手,跑走開去。

  「楊班長這一仗又趕不上了!傷口還沒有好?」秦守本走到張華峰跟前,低聲地說。

  「連個信也沒有。」張華峰頭枕在背包上斜躺著,眼睛望著天空的星星,帶著懷念和憂慮的神情說。

  「給他的小娘子扯住腿了!」和張華峰頭抵著頭的洪東才,轉過臉來,在張華峰耳邊哼著鼻音說。

  「他不是那種人!」張華峰搖搖手,斷然地說。

  「就怕傷口復發!」秦守本擔心地說。他躺倒在張華峰身邊,兩條笨重的腿壓在洪東才的肚子上。

  洪東才用力地掀動秦守本的兩條腿,秦守本的兩條腿象木頭杠子似的,更加沉重地壓服著他,他掀它不動,便掄起拳頭死命地捶了兩下;而秦守本卻愉快地叫道:「對!捶得好!就是這個地方又酸又麻!捶兩下舒服!」

  洪東才把身子猛然地向旁邊一滾,秦守本的兩條腿便重重地摜在硬繃繃的石地上。

  他吃了虧,連忙爬起身來,去追逐洪東才,洪東才哈哈地笑著跑到遠處去了。

  石東根正好走到他們身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亮光,亮光炯炯地落在秦守本和洪東才的身上。秦守本跑回到自己班裡,不聲不響地躺下去,緊緊地閉上眼睛,裝做睡著了。洪東才卻走到連長身邊,裝作很正經的神氣向連長問道:「連長!七十四師到了哪裡?我們打得上嗎?」

  洪東才這一著,果然有了效用。

  石東根本想訓他幾句,給他這麼一問,只得冷冷地說:「我怎麼知道?你去問團長去!」

  說了,石東根蹬了洪東才一眼。

  儘管連長要大家爭取時間休息一陣,班、排幹部和戰士們還是「嘁嘁喳喳」地咬著耳朵邊子談論著。

  渴望戰鬥已經好久,渴望打七十四師已經大半年了,漣水城外淤河灘上的戰鬥,在他們心胸裡刻上了不能磨滅的痕印。許多人的肌體上有著七十四師炮彈、槍彈的傷疤,許多人記得他們的前任團長蘇國英犧牲在七十四師的炮彈下面,許多人記得七十四師那股瘋狂勁兒,那股蔑視一切的驕縱驃悍的氣焰,他們早就有著這個心願:給這個狂妄的逞過一時威風的敵人,以最有力最堅強的報復性的打擊。

  「給打擊者以雙倍的打擊!」

  「叫七十四師在我們的面前消滅!」

  這是在部隊中自然發生的長久以來的戰鬥口號。

  在漣水戰役以後參軍的和解放來的戰士們,也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幹部們和老戰士們的深刻感染,有著和幹部們、老戰士們同樣的心理感情。就是張華峰班那個曾經替七十四師吹噓過的名叫馬步生的新解放戰士吧,前兩天也說過這樣一句話:「說不定七十四師要死在我們這個隊伍手裡!」

  「說不定?我說,七十四師一定要死在我們手裡!」不大說話的副班長金立忠,斬釘截鐵地對馬步生說。

  馬步生沒有再說什麼。馬步生——有人叫他「馬路燈」,因為字音順口,又因為他是個瘦高長子,額頭前迎得厲害,和他的鼻尖子幾乎垂直,兩片嘴唇特別厚,走路的樣子也不好看,外八字腳。從這些地方看起來,他是個很蠢笨、但又令人可笑的一副模樣。因為他常常鼓吹七十四師的威風,同時又不喜愛他這副可笑的蠢樣子,曾經有人對張華峰說:「向連長建議調他出去吧!」

  張華峰不同意,他說這個人有不少好處:第一,他直爽,心裡有話擱不住,總是說出來叫別人知道。他剛到班裡來的時候,不少人擔心他要逃跑,他拍著胸口對張華峰保證說:「我姓馬的不會開小差,我要是開小差,就不是我媽媽養的!」兩三個月來,從他的各種表現上看,他說的話是可靠的。第二,他力氣大,跑得動,背得起。第三,他在廣西軍裡當兵以前,在七十四師裡幹過,他懂得不少七十四師的部隊情形。張華峰早有這個打算:遲早要跟七十四師交手,多一個瞭解敵情的人是有用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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