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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別的等開會討論!」石東根說著,打開他的小本子。

  田原把筆桿子晃晃,等候著。

  「戰役從二月二十日晚上八點鐘開始,我連在二十二日中午接受任務,下午六點鐘進入陣地,接替兄弟部隊的攻擊任務,下午八點鐘,信號彈飛上天空,發起攻擊,黑地冒雨前進,一律配備輕火器『湯姆』、『卡賓』的突擊隊,展開小群動作,兵分兩路,向敵人縱深陣地偷襲楔入……」

  石東根的總結工作,就這樣開始了。他兩腿交叉著盤坐在床上,一刻兒看看字跡不清的本子,一刻兒又摸著腦袋想想,然後一口氣說上幾句,等田原寫好,歪過臉來向他要下面的內容的時候,他又一口氣說上幾句。看他眼要看本子,腦子要想,嘴裡要講的那等忙碌緊張的神情,簡直是在受著痛苦的磨折。盤著的腿,忽然伸開來掛在床邊上,忽然又蹲在床上,把兩個膀肘子抵在膝蓋上。說了幾句,田原已經寫得差不多,他又說:「這兩句劃掉!不算!」總之,他很認真,但是又很苦惱。

  這樣搞了一陣,石東根不耐煩子,摔了小本子說:「這樣!我從頭說,你聽住記住!說完子你去整理吧!」

  這個辦法,田原又感到困難,眉毛皺子一皺。但他出於一種對痛苦的人的同情心,同時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便展開眉毛,點點頭。

  他擱下筆來,望著連長,斜著耳朵。

  石東根滔滔地說下去,儘管有些重複、嚕蘇,但是挺有神氣,又有味道。有時候,連槍聲、炮聲大、小、稀、密,都講得很清楚,並且常常揮著手勢,臉上現出各種表情:可怕的、興奮的、滑稽可笑的……

  田原聽得入神極了,仿佛孩子聽神話故事似的。

  在戰鬥裡,在戰場上奔來跑去的小鬼李全,也被連長的聲色所吸引,又回到戰鬥裡面。他和田原坐在對面,很有興味地聽著。在石東根話語停頓的時候,他還輕聲地或者搖手跺腳地在當中插上三句兩句,仿佛是為了幫助連長說得更生動、更準確一些似的。

  戰鬥以後,田原聽到過很多戰鬥故事,但卻沒有聽到連長象今天這樣講過一次,在他到這個連裡工作的大半年的時間裡,這還是連長認認真真地專門對他講說戰鬥情形的頭一遭。這在他的心裡,是有著新鮮有味的感覺。

  【三七】

  第二天上午,連長石東根的屋子裡,突然變得光亮潔淨,但卻特別狹窄起來。許多人都來了,先來的坐到床上、凳子上,後來的,就墊著背包坐在牆邊、牆角上。煙從他們的嘴裡、鼻孔裡呼出來,在人堆子裡兜了一陣圈子,才從視窗和小門蹓出去,仿佛這個屋子裡再也沒有它的容身之處了。

  紛紛的談話,和煙霧一樣,在小屋裡蒸騰起來。究竟談的什麼?誰也聽不清楚,聲音仿佛是從罎子裡發出來的,又像是飛機馬達的轟鳴。但是,從他們摩拳擦掌「嘻嘻哈哈」的種種神看來,他們是快樂的,仿佛一幕最精彩的戲剛剛演完,在爭搶著發抒觀感和評論似的。

  「請大家等一等!有首長要來參加我們的會議。」文化教員田原象指揮唱歌似地揮著手說。

  屋子裡二、三十對眼睛不約而同地一齊朝門口張望,吵吵嚷嚷的聲音好象留聲機的發條突然折斷,立刻停歇下來。

  軍司令部作戰科長黃達、參謀胡克,軍政治部、團政治處的報社編輯,來過好幾次的兩個新華社前線記者都來了,接著,團長劉勝和團政治處主任潘文藻,在黃弼負傷以後升任的營長王鼎也來了。

  連長石東根在門口邊向團長不安地說:「我們是隨便談談的,你們來這多人!」

  「戲好,看的人當然多呀!就是隨便談的好。」劉勝隨便地說。

  會議開始。

  石東根自己也很意外,昨天夜晚田原替他整理好的戰鬥經過情形的材料,只向他念過一遍,他現在竟然背得很熟,一口氣講完說盡,大約只用了十分鐘時間。講完以後,他望望田原和大家的臉色,確是表現出滿意的樣子。他便鬆弛下來,打了個小小勝仗似的,聲調高揚起來說:「我的開鑼戲完啦!你們談吧!昨天不是準備了嗎?隨你們談,談你們心裡的話,對我有意見,儘管提!不要打埋伏!」

  田原手裡握著筆,坐在牆根的背包上,一搭紙放在膝蓋上墊的一本書上,默默地記錄著。

  一個報社的編輯在他的本子上,迅速地畫著圓圈子,畫著橫的豎的、有粗有細的線條,低著頭畫一陣,又抬起頭來望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畫著,他的本子上發出「沙沙嚓嚓」的細微的連續的響聲,仿佛蠶吃桑葉似的。

  沉寂了一分鐘以後,好幾個人同時站起來發言。

  站起來的張華峰、洪東才幾個人坐下去,讓秦守本第一個說話。秦守本的屁股已經靠上背包,看到張華峰他們坐了下去,便又重新站起來。他的兩手把衣角緊緊地拉著,好象只有這樣他才能夠說出話來似的。

  「我先講就先講!……我說,這個敵人比七十四師好打!七十四師大炮凶,敢衝鋒,這個敵人的榴彈炮沒有什麼了不起!你看!一垮下來就象兔子碰到老鷹,有的一聽我們槍響,屁股翹上天,象個鵪鶉,顧頭不顧腚!」

  人群裡響起接連不斷的笑聲,有的笑得捧著肚子,有的笑得唾沫都噴了出來,團長劉勝也笑了,他的笑聲一起,別人的笑聲就一齊歇下去,讓他一個人笑,同時看著他一個人笑。

  秦守本的話給笑聲卷走,他說了一句「沒有了,想起來再講!」便脹紅著臉坐了下去。

  編輯、記者「唧唧喳喳」的問著他們身邊的人:「他叫什麼名字?」畫畫的人在秦守本臉上牢牢地看了一眼。

  接著站起來的是身體矮小的洪東才,好象秦守本說話的姿態是個模範似的,他也把兩隻手拉著兩個衣角,不過,他在拉過衣角以後,又捏捏衣服鈕子才開始說話:「我們沒有碰到兔子、鵪鶉!我們碰到了一群蒼蠅,拍了一個,旁的全飛掉了!倒楣!四班、六班抓了四、五百個,我們只抓了不多不少八十個!頂大的官是個夥伕班長!」

  所有的人都笑了,田原笑得忘記了記錄,畫畫的聯手裡的鉛筆也笑得滾到地上去了,不大愛笑的潘文藻也大聲地笑了起來。

  洪東才自己沒有笑,他的黑黝黝的小團臉上,堆積著苦痛和悔恨,跟別人相反,他幾乎要大聲地哭出來。他有沉著臉,繼續地說:「真倒楣!我們一個班,在吐絲口報銷了一半,還有一個帶輕花的。一個幹饅頭沒啃了,就拉到公路後面小山包上。看到敵人垮下來,我心裡真不是滋味,又難過,又高興!我不怨別人,我這個班長沒當好。比戰果,我們是倒數第二名,比炊事班多捉了幾個。」

  他的眼淚滴落下來,仿佛他自己沒有感覺到似的,任它掛在臉上。

  「我有個意見:我們不該上敵人的當!敵人搖白毛巾,連長喝住『向上沖!』憑心說,我不相信敵人是真投降!真投降怎麼槍丟出來人不下來?我們班上六個同志報銷,我看血淌得有點冤枉!我記得,去年打宋家橋,——戰爭爆發以後的第二仗,我們吃過這種虧!……我的意見不對,大家批評!」

  洪東才說完以後,默立子許久,才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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