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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三六】

  剛吃完早飯,石東根身邊的電話鈴吵叫起來。在電話裡和他說話的是團長劉勝。

  「你怎麼樣了?能工作嗎?」團長的聲音低沉而親切,仿佛向他的朋友問安似的。

  「沒有什麼。莫說工作,就是打仗,拍拍屁股馬上就幹!」石東根回答著團長,聲音和他的神情都很爽朗,使他的團長聽來,覺得他到底是個英雄漢子。

  在繼續聽著劉勝說話的時候,石東根的眉毛和眼睛、鼻子一齊動作,耳根子和頸項裡、臉頰上立即紅燙起來,火辣辣的。仿佛團長在電話裡給了他什麼特殊的獎勵,使他的情感十分興奮,接著又仿佛重重地責備了他,倉的左手不住地抓著腦瓜皮,好象有一個很難克服的嚴重困難壓迫著他。他輕輕放下電話筒,手卻又笨重地落在桌子上,嚇得飯碗和筷子都發起抖來。

  「喊二排長跟文化教員來!」石東根向正在收拾桌子的李全叫道。

  敏感的小鬼李全,一邊趕快抹著桌子,一邊張大眼睛問道:「要行動嗎?」

  石東根擺擺手。李全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劉勝在電話裡告訴石東根說,全軍的戰鬥總結,以他們的團作為重點,全團又以石東根的八連作為重點,軍部對這次總結重視得很,沈軍長特別關照他,要把這次總結看作一個重要的戰鬥,這個戰鬥打得好壞,對今後和敵人的鬥爭有重要的關係,劉勝轉述野戰軍首長和軍首長的指示說:「必須通過總結提高自己的戰鬥力,達到以戰教戰,打一仗進一步的目的。」

  石東根原以為沈軍長為了約束他,懲罰他吃醉了酒,故意出個難題要他寫「文章」,沒想到是真的要總結戰鬥經驗。聽了團長的話他感到興奮而又驕傲的,是因為他的連隊仗打得好,作為總結工作的「重點」和「典型」,足見領導上對他的連隊很重視。可是,被作為「重點」和「典型」,就得把總結搞好,就得真的要拿出有條有理的經驗來,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事情的嚴重。

  林平和文化教員田原來了以後,他要林平迅速通知排裡、班裡放在別的工作,準備意見。要田原立即幫他把材料整理起來,他對田原說:「這是將我的軍!筆桿子拿在我的手裡,比槍桿子還重!羅指導員不在,要靠你動筆。」

  林平去佈置準備工作了,田原卻呆呆地站立著,惶惑地望著石東根說:「我行嗎?」

  「行!我跟你兩個人搞,我動嘴,你動筆。我的工作在腿上、嘴上!你的工作在手上、口上!」

  田原臉上苦惱,心裡在笑。他覺得連長這個人真是一個農民幹部,簡單、爽快,的確象塊硬邦邦的石頭。任何嚴重複雜的事情一碰到他,就變得很輕易、很單純。譬如教戰士們唱歌吧,他就常常問:「一個歌子要教七、八、十來次嗎?不唱多、來、米不行嗎?」跟他解釋過多少回,告訴他先要教歌譜,歌譜還得一小節一節教,再兩小節三小節聯起來教,譜子會了再教歌詞,歌詞也要一節一節教,還要講講歌詞的意思和情緒等等,而石東根卻總覺得這樣做「太麻煩!」「太慢!」但是,田原又很奇怪,連長沒有站到戰士們一起去學唱,聽那麼幾回,他居然也能哼得合上譜,唱得不走調。有時候,他也能揮動兩個拳頭,指揮戰士們唱起來,拍子不准倒也差不多少。這種情形,田原雖然不大甘服,但又不能不表示敬佩,甚至對自己那樣先教譜、後教詞一眼一板的教唱法,到底正確、不正確和有沒有必要發生了懷疑。

  田原沉靜一下,皺皺眉頭說:「光有嘴有筆怎麼行?還要用腦子!搞總結要分析問題,要有馬列主義水準啦!」

  石東根摸摸腦袋,說道:「腦子有一個長在頭上!馬列主義?我沒有!」

  聽他的聲音,看他的舉止,很會察言觀色的田原感到連長有了煩躁的情緒。

  「你沒有,我更沒有!好吧,我們試試看!」田原鼓著勇氣說。

  「對!有任務就得完成!我對你最滿意的就是你做工作很積極!小田!這一點很要緊!革命,就是要有一股幹勁!要做條牛,不要做只豬!豬是光吃食不幹活的!」

  石東根這幾句話說得很暢快,又很懇切真誠,對他又有讚揚,田原聽得很入耳,他那有些象女性一樣的眉毛和水分很多的眼睛,愉快地舒展開來,白白的蛋形臉上,突然出現了霞彩。

  田原是個二十一歲的青年,是去年七月裡戰爭剛爆發的時候來到連裡工作的。能演戲、會唱歌,又長於畫畫,本領不精,但是樣樣能來兩手。羅光很喜歡他,戰士們也跟他搞得來。打仗的時候,他照管炊事房,掌握小後方和擔架等等,石東根覺得他的工作做得還不壞。只有一點,大家有些意見,那就是他愛漂亮,喜歡打扮,他的衣袋裡除去鋼筆、小本子、手帕以外,還有兩樣東西永不離身:一把常州出產的小木梳和一個小鴨蛋鏡子。他不允許他的頭髮蓬亂和臉上有黑灰,就是在最忙碌的時候是這樣。奇怪的,一方面有人對他這個習氣有意見,一方面卻又有人學他的樣,連部的通訊員小鬼李全就是當中的一個。

  他不愛多說話,慣於用他的眼睛和眉毛表達他的感情。他到這裡來,信奉這樣一條道理——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必須向工農學習。在八連,他滿意地找到了他的家。他崇拜羅光,把羅光當作上級,又當作老師。對連長石東根開始合不上拍子,投不上口味。「摔掉你那個小月牙吧!幾根毛有什麼耙頭?那塊地上還能長出莊稼來?」石東根給他吃過這樣的「魚翅」。近來,特別是萊蕪這一仗打下來,他對石東根生起了崇拜英雄有感情,他覺得這個人不簡單,不僅是塊硬石頭,而且象一塊在高熱爐裡煉過的鋼鐵,敲它會響,錘它不碎。

  田原拿出一些紙張,鋼筆裡吸飽了墨水,坐到桌子邊,說:「連長!你說,我寫!」

  「寫什麼?」石東根問道。

  「總結!」

  「你見過指導員是這樣搞總結的?」

  「指導員是自己寫的,寫好了,我替他謄清。」

  「開會不開會?」

  「開會。」

  「對!要開會!剛才團長在電話裡交代我要走群眾路線,發揚軍事民主!」

  田原搔著自己的頭髮,不知為了什麼,他今天竟是這樣愚蠢起來,犯了過失似的,臉又立刻脹紅起來。

  「好吧!我說,你寫!」連長又突然這樣說。

  田原惶惑地望著連長。

  「先把戰鬥經過、俘虜、繳獲、傷亡、消耗的情況寫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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