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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對!你真熟悉!她們捉了一個營長、四個兵,繳了五支槍。」

  「噢?了不起呀!」

  華靜嘴說不講卻又講了起來:「戰鬥結束的那天夜裡,張家峪的男子漢都出去支前了,她們有的睡了,有的還沒有睡,一面在黑地裡紡紗,一面聽著動靜,她們還不知道敵人已經消滅,個個擔驚受怕。在村子前面山口上放哨的姊妹倆,姓張,大的叫大妞,十九歲,小的叫二妞,十四歲……」

  華靜用很低很輕的聲音,表達著故事的情節和她自己的情感。梁波生怕打斷她的話頭,停止了身體的移動和拿杯喝茶的動作,入神地聽著,她也就顯得更善於傳神達意地繼續說下去:「她們看到山口下面有四、五個人向她們走來,因為還有點迷迷濛濛的月光,看得出是當兵的,手裡有槍,她們一看,不象解放軍,帽子很大。兩個人嚇得心裡亂跳,大妞便叫二妞趕快跑回村子,把人都喊起來,躲到山溝、山洞裡去。那四、五個人果然是敵人,一定是被你們打垮了漏網的。等那四、五個人快到跟前,大妞就躲到路邊的一叢茅草裡,偷偷地瞟著這幾個人的動靜……」

  說到這裡,華靜眯起眼來,微微地斜著頭,把自己變成了故事裡的大妞,梁波也就給她的神情完全吸引到故事的境界裡面。「一共五個敵人,一個受了傷,頭上裹著白布,他們到了村口頭,『砰砰啪啪』地放了幾槍,還故意地喊叫:『站住!再跑就開槍!我們是八路!』他們看到村子裡沒動靜,便進了村子,看看屋子裡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鍋灶上沒有鍋,炕上沒有席子,牆上、桌上找不到一個小油燈,連坐一坐的小凳子也沒有,水缸裡連一滴水也沒有,水都潑到地上去了,地上稀滑稀滑……」

  「水潑到地上?」梁波不解地輕聲問道。

  華靜放大聲音,指著面前的茶杯說:「她們連一滴水也不留給敵人喝!……後來,五個人分在兩家的硬炕上躺下來,不一會,就都死人一樣地睡著了。這些情形,跟在他們後面的大妞看見一些,藏在屋子後面的二妞看得更清楚。大妞叫二妞好好地看著這幾個敵人,自己就跑到山洞裡找大家商量,要想法子捉住這幾個敵人,不管怎樣不能給他們逃走!」

  「有膽量!」梁波讚歎說。興趣越來越濃地聽著。

  「商量以後,她們一共挑選了八個人,有的拿鐝頭,有的拿菜刀、斧頭,聽大妞指揮,要動手一齊動手。她們計畫好了,就開始行動。大妞輕巧巧地爬進屋裡,幾個敵人象死豬一樣,只是呼呼死睡。你猜怎麼樣,大妞一下子就摸了兩支槍出來,槍上都是有刺刀的。後來,大妞又爬進另一間屋子,可把她嚇壞了,一個敵人忽然翻了一個身,粗裡粗氣地哼了一聲。大妞隱在牆根,連氣也不敢喘。悶了好久,這個膽又大心機又靈的大妞,又拖了一支帶刺刀的美國步槍出來。她們大家看看,槍膛裡都有子彈。」

  她睜大烏亮的眼睛,帶笑地望著梁波說道:「這是你曉得的,山東人有幾個沒放過槍的?她們八個人就有六個會放槍!這時候,天剛剛透亮。八個人就分成兩邊,沖到屋子裡,用刺刀對準那幾個敵人,幾個敵人從夢裡驚醒,嚇得只是發抖,還有一支短槍跟一支長槍也繳了下來。他們全都舉著手,跪在她們面前只是喊『饒命!』這樣,這五個敵人就給她們抓住,作了俘虜!……」

  華靜把故事滔滔地說完,喝子一口茶,趕忙笑著說:「我不會講,你要聽到大妞自己講,那才動聽哩!」

  「你講得好,故事也好!你真會謙虛呀!會講得很啦!喝杯茶,潤潤嗓子!」梁波稱讚著,給華靜倒了滿滿的一杯熱茶。

  華靜笑著,搖搖頭說:「你應該把你自己的故事講一些給我聽聽!」

  她真想聽聽梁波自己的故事,她的心已經落實在梁波的身上,自從那天在這間屋子裡見到他,和他一同到匡莊去的路上談了一些關於戰爭的話,她的腦子裡就怎麼也擺脫不開他的形象。戰事在激烈進行的時候,她一面忙碌地工作,一面禱祝梁波的健康和安全。戰役剛結束的那一天,她就想來探望一下她心裡懸念的這個人,忙碌的事務使她分不開身子。今天下晚,臥在床上的龍澤對她說:「小華!去看看他吧!替我去祝賀祝賀他!」「他?誰呀?」華靜向龍澤問道。「跟我裝聾作啞的!你是個傻子?去吧!」龍澤責怪著說。雖然是在病著,眼睛卻很有精神地瞪著她。這樣,她便頂著月光來到梁波這裡。在梁波這裡坐了兩個多鐘頭,聽了梁波講的許多有趣的新鮮故事,她覺得很暢快,但還不夠滿足,她想知道一些梁波自己的事情,她那使人迷惑的眼睛,竟是那麼大膽地盯在梁波的小方臉上。

  「我自己有什麼事情好聽的?沒捉到俘虜,也沒繳到槍!

  一顆炮彈落在我的附近,閻王爺幾乎把我請了去!」

  梁波大聲笑著,華靜卻吃了一驚。

  「你看,這裡破了一塊,一個小炮彈片子跟我開子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梁波指著衣服的底邊說。

  華靜走到他的身邊,在衣服的傷痕上摸摸,仔細瞧瞧,衣服前底擺上確是有一個破綻的地方,她的小手指剛剛可以從那個破綻的長方形的小洞裡透過,小洞的周圍有著微微發黃的糊斑。

  「要是打到這裡,不就完啦!」梁波指指腦袋笑著說。

  「真好險啦!」華靜重重地呼了一口氣,驚歎著。

  「我們就是在危險裡過生活!過得久,遇到的險事多,在最危險的時候,也幾乎沒有危險的感覺。看過馬戲班的人爬刀山嗎?」梁波平淡地說,接著問道。

  「看過。真怕人!」華靜的眼睛望著屋樑,仿佛就是看著幾丈高的旗杆上的刀山,刀山上正有一個馬戲演員吊在上面似的。

  「下麵看的人提心吊膽,心驚肉跳,刀山上頭的人還在笑哩!」

  地靜默默地眨著眼睛,品評著梁波的話味。

  「還回去嗎?」沉靜了一刻兒,梁波問道。

  不感覺已經夜深的華靜,抱歉地笑著說:「妨礙了你的休息!我真該走了!」

  「不要緊,再坐一會!」梁波轉頭向外,大聲喊道:「大個子!搞點什麼來吃?」

  他們又隨意談了一陣,警衛員馮德桂端來一盤烤得鮮黃的饅頭和一罐頭鳳尾魚。

  「吃一點!味道不錯,蔣介石從南京、上海送來的!不打勝仗,哪有這個東西吃?」梁波用筷子指著鳳尾魚幽默地說,嘴裡嚼著饅頭和魚。

  「什麼時候打到南京、上海?」華靜吃著鳳尾魚問道。

  「你有家在南京、上海?」

  「不。在無錫。」

  「想家啦?」

  「想家倒不想,有時候想念母親。你呢?家裡還有什麼人?」

  梁波本想問問她的家事,想不到她竟反問起他的家事來。

  「還有一個老父親。」

  「老父親一個人在江西萬載老家過活嗎?」

  「你知道我的老家在萬載?」梁波驚異地問道。

  華靜的臉有點發紅,低著頭顫聲地說:「龍書記說的。」

  「一九二八年三月,我跑到紅軍裡,十九歲。五月裡,家裡五間茅草房子就給國民黨燒得精光。一九三二年冬天,紅軍路過萬載,訪張問李,誰也說不上我的一家人到哪裡去了。我當是全給國民黨殺掉了。想不到,去年四月,一個同志回家,在景德鎮碰到我的老父親,獨獨他一個人逃出來,沒有喪命!」

  他從皮包裡的一本書裡,拿出他父親的一張全身照片,送到華靜面前,笑著說:「你看,老人家的精神還挺不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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