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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湯成手裡捧著一個綠色的圓圓的小罎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聽那沉悶悶的聲音,罎子裡定是盛著滿滿的什麼東西。斜躺在床上的沈振新,偏過頭來,看著綠色的小罎子,罎子在燈光下麵發亮,壇口封著白布,壇頸上紮著細麻線。

  「什麼東西?」沈振新問道。

  「誰曉得?後方帶來的!」湯成回答說。

  沈振新坐起身來,把小罎子朝自己身邊拉近一些,轉動一下,在罎子的周身看了一遍。在壇口的封頭布上,他看到「沈收」「黎托」的字樣。

  他摸出身上的小洋刀,割斷封口上的麻線,揭去白布,又揭去一層油紙,再揭去一層荷葉,罎子裡便冒出了一股濃稠稠的帶著辣味的香氣。拿起燭火,向壇口裡面瞧瞧,原來是一壇醬紅色的肉丁、花生米、豆瓣、辣油等做的蒸鹹菜。

  「好香!吃飯的小菜!」湯成舔著嘴唇說。

  「誰帶來的?」

  「不知道。總務科給我拿來的!」

  沈振新用小刀尖子拈了一點菜放到嘴裡,咀嚼著。臉上現出一種很適意的感覺。

  他封起壇口,在屋子裡緩緩地徘徊了幾步,對湯成說:「到總務科去問問,後方有什麼人來?有沒有傷好出院的人回來?」

  湯成走到門外,又返身進來。從袋子裡摸出一封信來,交給子沈振新。

  「幾乎忘了!也是後方帶來的!」湯成自責地說,隨即走了出去。

  這封信給沈振新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分量很重,在手裡試試,簡直和一本小書一樣!

  「哪來這麼多的話要說?」他對著信封輕聲問道。

  捏一捏,仿佛裡面放有硬骨骨的東西。他用小刀子細心地刮開封口,一張一張地數數,一共八頁,內中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在醫院裡養傷的楊軍和一個穿著花格布棉襖的女子,他們肩地坐在山坡下面的溪水旁邊,兩個人的年歲相仿,差不多一般高矮,女的眉毛濃長,眼睛閃閃發光,正在發著撒野的憨笑。楊軍的眼睛,精神抖擻地望著前面,比過去好象胖了一些。這張照片使沈振新有些吃驚,「小楊在後方談起戀愛來了?」沈振新一面暗暗驚問,一面又搖搖頭作了否定的回答。

  他把正在播送歌曲的收音機的調音鈕子轉動一下,降低了聲音,在燭光下面,細看著黎青的來信。

  新,最親愛的:

  我離開前方,離開你,已經一個月帶二十天!寒冷的冬天,已經過去,你正生活在春天裡!春天,會給你溫暖,給你愉快。想像起來,你定是成天成夜睡不好覺,熬得兩眼通紅。飲食好嗎?你是每打一仗,就要瘦了許多的,這一回,戰爭的規模大,你定要吃更大的辛苦,身體定要受到更大的磨折。聽傳說,那邊的房屋、村莊全給飛機炸光了。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住在一個小山洞裡,跟小李、小湯擠在一起。真會這樣嗎?我希望,也相信這一仗會得到勝利,但是心裡總是不安,見到什麼人走路的腳步快了,心就亂跳。

  真是想念你,越是戰鬥的時候,越想念你。

  這裡,我寄給你一幀照片,是小楊和他的妻子阿菊的,我覺得這兩個青年男女很有趣、很惹人愛,也是很純樸的人。楊軍很直爽、誠實,同時又很潑辣、英俊。阿菊似乎比楊軍更天真一些,但她懂得體貼人、關心人,對於楊軍,她真是愛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楊軍衣服上有一點泥灰,她總是要把它輕輕地抹掉。(我看到她這樣對待小楊,就感覺到我對你的體貼、關心是非常不夠了!)

  阿菊是怎樣到這裡的呢?詳細地寫,可以寫出一本動人的書。這個今年才二十二歲的農村女子,從她的家鄉天目山的一個村子逃跑出來,只帶多年積蓄起來的十五塊銀洋,到了杭州,從杭州到上海,聽人傳說山東有戰事,便搭上輪船到了青島,一路上忍饑受凍。在輪船上聽到乘客們談論沂水、諸城、濰縣這一帶有解放軍,便跟著一位到上海看兒子和她同船回來的老大娘,摸到了我們這裡。這個人真是聰明伶俐!她東問西找,竟然到了我們這裡,真巧,她要找的楊軍也就在這裡。

  她在從家裡到這裡來的路上,幫助人家洗過衣服,挑過水,燒過火,哄過孩子,到山上砍過木材,為了使自己能夠有地方住宿,吃到兩碗高粱粥。她到了這裡,出乎小楊的意外,他又高興大驚訝,又對她不滿意責備她不該丟掉公婆和她的母親來找他,吃這多苦,冒這多險!她因為看到小楊受了傷,所以一股勁忍耐著小楊對她的責備,看著小楊給她不好看的臉色,在小楊責備她以後,還是笑嘻嘻地做這做那的。有幾個傷患同志曾經對小楊說起閒話來,有的說是「孟薑女千里尋夫」,有的說是「七仙姑下凡」,還有的說「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泥碰到水就軟了化了」。這些閒話使小楊非常難過、不安,以至不願意和阿菊說話、見面。現在,這些閒話沒有了,醫院裡沒有一個同志不喜歡、不尊重她。

  因為阿菊愛勞動,成天地幫助醫院裡洗衣服、燒水、做飯、推磨,從早晨紅日東升,直到天黑,她手不停,腳不停。使得大家都受到感動。更使人感動的是她見到小楊的傷口好了,心情也愉快起來,便說出了她逃跑出來的原因:反動派知道楊軍是解放軍的戰士,對楊軍的家屬進行了迫害。一個晚上,反動的保長帶著保安隊到了楊軍家裡,要楊軍的父母寫信給楊軍,叫楊軍回家,楊軍的父親堅持不肯,遭受了保安隊的吊打,打得渾身血痕,然後向他逼索二百塊銀洋,楊軍的父親拿不出錢來,咬牙切齒地怒駡了保長和保安隊。保安隊便把楊軍的父親打死了,接著,又把跪在地上大嚎大哭的楊軍的媽媽帶了去,關進子監牢,還是要她拿出二百塊銀洋才釋放她,還是逼她寫信給楊軍,要楊軍回家。真是僥倖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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