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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行動嗎?我看,到了最後關頭!與其坐以待斃,作甕中之鼈,不如虎出囚籠!」身體肥大笨重的李仙洲從床上下來,走到門口,小心地伸出頸子在院子上空瞥了一眼,回到屋子裡對參謀長決然地說。

  「遲動不如早動,馬上下達命令?」參謀長向副司令官請求批准地問道。

  「叫徐州給我們一百架飛機掩護!地面上的步兵爬不動,天空裡的飛機也飛不來嗎?告訴他們,我們馬上突圍回濟南!

  他們不能救我們,我們只好自己救自己!」

  參謀長抓過報話機的話筒,喊通了徐州前線司令部,什麼代號、什麼密語都不用了,脖子裡暴出一把青筋,悽惶地大聲叫著:「飛機!飛機!一百架!我們回師濟南!馬上!馬上!什麼?什麼?再守十二小時?」

  參謀長歪著頭,望著李仙洲,李仙洲搶上前去,拿過話筒來,聲音比參謀長低些,但卻更加氣憤地叫著:「一分鐘也不能再守了!子彈已經打到我的面前。不能叫我做俘虜!……我們可以突出去!……有把握!有信心!……吐絲口還在我們手裡!……」對方責備他,不同意他們立刻突圍的決定,他的手激烈地抖動起來,浮腫的臉象一張黃紙,沒有一點血色。他緊皺一下眉梢,回頭向參謀長問道:「怎麼樣?再守十二小時?」

  參謀長雙腳重重地蹬著磚地,拳頭擊著桌子,急得幾乎蹦出眼淚來,用哀號的聲音說:「總座!你的一生,誤事就誤在『遲疑不決』四個字上!實力!實力!有實力就有一切!你、我做俘虜,死在這裡事小,五、六萬人馬!五、六萬人馬毀於一旦事大!不能再中他們的毒計!趕快!趕快走!不要聽他們的!我們不是他們親生親養的!他們是借刀殺人!」

  參謀長的眼淚止不住地掉落下來,參謀處長嗚聲哭泣,好幾個電話機、報話機一齊吵叫起來,院子裡和大門外面,傳來急仲的人群奔跑的腳步聲。

  李仙洲終於咬咬牙關,在話筒上悽愴地叫了最後一聲:「我們走了!」

  他把話筒重重地扔到桌子上。

  李仙洲下達了突圍令以後,心情平靜了許多。他燃著一支雪茄煙,銜在嘴上。淡灰色的煙,悠閒地盤繞在他的黃稀稀的鬍鬚上面。他在屋裡踱了幾步,然後走到院子裡,望著上空,上空一片晴朗,無風無雲。槍炮聲也沉寂了一些,他的心裡覺得明亮起來,微微地笑笑,暗暗地慶倖著他的決策的正確而又英明。

  晴空裡出現了轟轟吼叫著的大群飛機。

  「突進到吐絲口就成功了!」他摸摸已經平靜下來的胸口,對參謀長說。

  「沒有消息,喊不應他們!」參謀長微微地蹙著眉頭說。

  「不要緊!那裡的敵人是殘兵敗將,是給張靈甫在漣水打殘了的!我在南京碰到張靈甫,他說這個隊伍不行!」李仙洲的鬍鬚抖動一下,輕蔑地說。

  在突圍的先頭部隊順利地前進了三公里以後,李仙洲和他的參謀長、總部的官員們,出了險惡可怕的萊蕪城。

  隊伍紛紛地洶湧前進,李仙洲騎在馬上,他的馬,是金黃色的,和他的大衣皮外領幾乎是一個色調,發著耀眼的光亮。他的馬蹄踏在山地公路上,仿佛在濟南城裡他的總部門口的柏油路上行走一樣,平穩而又堅實。雖然,他明白他現在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境,胸口的跳動還有些急急忙忙,但是,他的心裡已經萌生起幸運的感覺。他確信不採取多路分頭突圍的辦法,而採取集中一路突圍的辦法,是最明智的,他認為這種集中一路突圍,好象高山頂上傾瀉下來的急瀑,氣勢兇猛,無敵可當。

  他騎在馬上走上一個小山頭的時候,把手掌攤開,掩在頭額上遮蔽著陽光,向前頭和後頭一望,頓然生起這樣一個疑問:「敵人到哪裡去了?是不是暗中埋伏起來了?」疑問在他的腦子裡晃動了一下;又立即飛逝而去。他覺得他的隊伍實力堅強,聲勢浩大。他在馬上聳聳肩膀,放聲地咳嗽了一下。這是他在眾人特別是下級官兵面前慣常的形態,他認為這個形態的效用,能使他的司令長官的儀錶,在官兵們的心目中顯得更加威嚴。

  在他走出萊蕪城以前,他就經心地計算過:三個小時以後,他和他的部隊可以沖出敵人的包圍陣,明天,最遲是後天,他和他的總部官員們便可以從明水乘汽車回到濟南。一回到濟南,他就立刻飛往徐州、南京,向他的國防部、軍事委員會、蔣委員長再次提出,他在濟南向萊蕪出動的時候,提出過而沒有被採納的戰策:對待共產黨的軍隊,必須重兵多面轉攻,切不可孤軍深入,處於被動……

  想到這裡,不知是由於過度的深思,還是由於心情的不安還沒有完全鎮定下來,他的額角上冒出了幾粒汗珠。他覺得身上發熱,便脫下了皮大衣,摔給騎在馬上跟在他後面的勤務兵。

  炮聲突然爆響,濃煙在他前面二百米的隊伍行列裡騰起,他用力地抓住馬鬃,踩緊腳鐙,欠起身子來向煙霧騰騰的地方張望著。

  炮彈連續地轟響起來,煙柱接連騰起,機關槍、步槍、手榴彈的聲音跟著灑潑下來,在前面,在更遠的前面,在後面,在更遠的後面,仿佛從後面的萊蕪城到前面的吐絲口三十裡長的一條線上,也就是他的突圍部隊前進的整個的一條大道上,全線地爆發了猛烈的戰鬥。

  他的隊伍亂了,漫山遍野地東竄西奔。

  公路兩側的山頭上,峽谷裡,突然地出現了敵人,射出了密集的炮彈、槍彈,虎嘯獅吼一般地叫喊著,從山頭、峽谷、田野村莊和小溝、小屋裡蜂擁而出,直向公路上猛撲過來。

  李仙洲不認為這是最後的結局,他揚起鞭子,在馬屁股上狠命地抽擊了幾下,一邊向前狂奔,一邊大聲喊叫著:「突圍——!突出去——!」

  幾十架銀灰色的轟炸機,像是看准了地下奔跑著的騎馬的人,正是這位中將副司令長官李仙洲似的,緩緩地飛行在他的頂空,衛護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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