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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彈煙又翻滾進來,子彈射進了地下室門口的沙包,沙包裡噴出煙樣的沙灰。

  在外面指揮戰鬥的參謀長跟著彈煙滾跌進來,滿頭血水,默默地栽倒在何莽的腳下。

  何莽明白,他的命運臨到了最後一分鐘的關頭。

  就在這最後一分鐘裡,何莽摔掉了身上的皮領大衣,現出他早已著好了的士兵服裝,脫去腳上的黑皮鞋,從死了的衛兵的腳上扒下了力士鞋,套在自己腳上,隨手在地上抓起一塊血跡斑斑的紗布,橫七豎八地從頭上纏到脖子裡,舉起左輪槍喝令僅有的一個勤務兵,走在他的前頭,和他一同冒著彈雨,頂著一陣黑煙,蹓了出去。

  他出去不到三分鐘,所有的槍聲停歇。

  秦守本和王茂生沖進了地下室。

  秦守本抖抖從地上拾起的皮領大衣,向舉著雙手的報話員問道:「師長呢?」

  報話員抖索著身子說不出話來。

  「師長到哪裡去了?」秦守本喊叫著問道。

  「他……跑了!頭上,裹……裹了紗布,裝……裝傷兵……跑了!」報話員對戰士們顫抖著聲音說。

  秦守本在大衣袋裡摸出了何莽撕下來的符號,又聽到報話員的說話,便和王茂生急速地奔了出去。嘴裡高聲大叫著:「敵人師長化裝傷兵逃走啦!追!」

  他們在西邊大碉堡附近,發現一個頭裹紗布的胖個子和一個矮小的漢子在急促地奔跑著,便趕了上去,頭裹紗布的胖個子和矮小的漢子見到有人追趕,便甩起兩腿飛跑起來。

  秦守本和王茂生追趕到石圩子西北角上一個缺口的地方,敵機扔下的炸彈落到他們面前,濃煙障蔽了他們的視線,彈片在他們的身邊飛嘯。石圩牆給炸倒了一大段,圩牆裡面的兩處房屋倒塌下來,隨即燃燒起來,這使他們不得不停頓了一下。

  在他們從臥倒下來隱蔽的地方爬起以後,兩個奔逃的敵人不見了蹤影,他們出了圩牆缺口,在水溝邊、地堡裡、附近的房屋裡仔細地搜尋了許久,沒有尋到,向野外望望,在半裡外的小土坡下面有一個獨立屋子,屋子這邊的泥地上,一位老大娘喊叫著向他們面前爬滾而來,手裡舉著一團黃色的東西。

  秦守本和王茂生奔跑上去,那個老大娘的腿上、身上盡是血跡。

  「兩個,……兩個野狗……換了我老頭子的衣服……跑了!」

  老大娘扯著手裡髒汙的軍衣咒駡著。

  他們把兩個敵人脫下的軍衣扯碎,包紮了老大娘腿上的傷口,把老大娘抬回到小屋裡去。

  「遲早……總要遭炮子的!……死了,狗也不吃!……我記得,……一個黑驢,胖子,……一個狼臉,勾鼻子……遭炮子的!」躺在床上的老大娘憤恨地咒駡著,她的牙齒咬得「咯咯」地響著。

  秦守本的眼睛裡冒出了火花,對老大娘說:「大娘!我們替你報仇!」

  兩個人離開了小屋子,在小屋子門外的枯草地裡,王茂生的腳下踩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拾起來一看,是左輪手槍,在附近又搜尋了一番,在菠菜田裡發現一支駁殼槍,打開兩支槍的彈膛看看,都是空空的,沒有一顆子彈。

  兩個人站到屋子前面的土丘上,向四下瞥望了好久,沒有發現一個人影子。

  「定是敵人的師長!給他逃啦!」秦守本懊恨地說。

  為戰鬥的勝利所鼓舞的秦守本和王茂生,對敵人師長在他們追擊之下逃脫,感到極大的不愉快。兩個人懊心喪氣地回向吐絲口鎮,拖著沉重的疲累的腳步。特別是初次參加大戰的王茂生,疲累得幾乎抬不起腿腳來。

  「槍給我吧!」秦守本望著落後兩步的王茂生說。

  王茂生仍舊自己背著笨重的湯姆槍。

  秦守本把王茂生的手,拉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在濕泥粘腳粘腿的田裡,他們有氣無力地走了回來。

  【二八】

  連串的炮彈,在萊蕪城裡李仙洲總部的門口轟然地炸裂開來,那響聲,先象一座高山傾倒了似的,然後就象兇猛的颱風襲擊冬天的樹林,嗚嗚地大呼大嘯。

  房屋劇烈搖動,樓板上的灰塵、蜘蛛網,「唦唦」地飄跌下來,灑在桌子上、床鋪上、地上。李仙洲的參謀長象給什麼蟲子咬了一口,把一隻蓄著長指甲的手,勾曲到後脖子裡不住地搔弄著、桌上的茶杯、水瓶、報話機、電話機、墨水瓶等等東西,慌亂地翻滾跳蹦。坐在桌邊手裡拿著電話筒的參謀處長的黃嗶嘰軍服上,臉上,給墨汁瓶子狠狠地噴唾了一口,他在電話裡聽到的什麼。一下子給嚇聽得光光,話筒從他的顫抖著的手裡掉落到桌上。

  身上蓋著一條毛毯子斜躺在床鋪上的李仙洲,正在眯著昏糊無神的眼睛苦思著什麼,臉上的皺紋頓然消失,皮肉繃緊,臉形拉長,托在腮上的手象給什麼東西猛撞一下,跌落到床前的小方凳子上,跌得很重,發著一陣疼痛;但也因此使他的身體得到支援,沒有摔跌到床下來。

  幾個窗子上的玻璃大半震得粉碎,碎玻璃片跟著「嘩啦」的響聲四處飛蹦,仿佛那些尖利的屑片刺入了他的心窩,他那正在惶惑不安的心,感到麻木刺痛,他的呼吸也就跟著困難起來,好久,他才吐出了阻塞在胸口的一股渾氣。

  他竭力保持著鎮定的神態,坐到床邊上,一條腿蹺在床上,一條腿踏著床前的小方凳子,斜著脖子望著他的參謀長。

  參謀長像是犯了重大的罪過等候處罰似的,默默地站在驚魂未定的司令長官的面前。

  李仙洲想說句什麼,步槍和機關槍淒厲可怕的叫聲,從院子裡傳進來,他的嘴唇動了一動又趕快閉上了,他那黃稀稀的鬍鬚,粘滿他的兩腮、下頦和鼻子下面,仿佛在他的嘴邊加上了一種壓力,使他的嘴唇張動開來感到很大的困難。

  「不能再指望他們!我們跟他們不是一個娘生的!他們寧可犧牲我們的性命,絕不肯損害自己的一根毫毛!」臉色鐵青的參謀長,等候得過久,覺得不能夠再有遲疑,終於顫抖著鴨子喉嚨,憤然地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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