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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參謀猶疑了一下,在何莽兇狠的眼光之下,急促地走了出去。

  這是作戰第二天的深夜裡,槍、炮正打得猛烈,房屋的牆壁不時地倒塌下來。屋頂的瓦片上跳著火花,瓦片「咯咯喳喳」地狂叫亂飛。

  參謀穿過蛇形的交通溝,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高低不平的小路,忽然摔倒在一堆軟塌塌的障礙物上。他呆楞了一會,正要爬起身來,腿上給什麼東西猛烈地戳了一下,同時聽到兇惡的叫駡聲:「你祖宗受了傷,你還要來踩!你怕我不死!讓你也嘗嘗滋味!」

  參謀痛叫一聲以後,定睛一看,七、八個傷兵,躺在他的腳下,他正伏在一個死屍般的重傷兵的身上。他連忙離開他們,可是一條被戳傷的腿抬不動,劇烈的疼痛,使他倒在傷兵們附近一堆燒焦了的、還在冒煙的木頭上,嘴裡連聲地喊著「救命啊!沒得命了!」

  他意識到一個傷兵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戳了一刺刀。

  參謀許久沒有回來,何莽抓起手邊的電話機,搖了幾下,還沒有問明對方是誰,便大喊大叫起來:「固守待援!固守待援,知道不知道?固守就是要守的牢固!不許你們再約我丟掉一尺一寸的地方!要跟我出擊!出擊!把敵人統統打死在陣地前面!」

  說話總是酸溜溜的參謀長,在何莽的憤怒稍稍平息以後,翹著小胡髭說:「固守待援,重要關鍵是個『援』字!援不至則難固守!」

  何莽望望參謀長憂慮的臉色,又拍拍自己禿了一半的蠟黃的腦袋。然後命令報話員叫綏靖總部,請李副司令長官講話。

  在這個當兒,何莽走到地下室的外面去,望望黑壓壓的霧氣濛濛的天空,用力吸了一口混和著火藥味的大氣。一道曳光彈的綠光,閃過他的眼前,一個不祥的預兆,使他打了一個寒噤,馬上又回到地下室裡。

  他立正地站在報話機前面,手裡緊握著橢圓形的小話筒,大聲叫著:「『鯉魚』(李仙洲的代號)嗎?『鯉魚』嗎?我『南瓜』(何莽的代號)呀!『南瓜』呀!」

  報話機裡副司令長官李仙洲的聲音,何莽聽辨得出,象瓦片相互磨擦似的,非常刺耳,但何莽卻感到非常親切:「你要象一塊磁鐵一樣,吸引住那幾根鋼針,最後,磁鐵可以砸斷鋼針,鋼針是戳不壞磁鐵的。我是一隻大象,你就是象鼻子,就是我的鼻子!到時候!鼻子一卷,就掃掉了敵人!我對你這兩天的作戰,極端滿意!極端滿意!你能再固守二十四小時就行了!千萬不能失守!千萬!千萬!援軍相隔只有八十裡!飛機明天要增加到四百架次。你們怎麼樣?怎麼樣?」

  何莽興奮地叫道:「沒問題!絕對沒問題!流到最後一滴血!二十四小時,我有十二分把握!長官放心!」

  何莽從報話機裡獲得了巨大力量。他立即命令參謀長督令所屬部隊拚死固守陣地,相機舉行短促反擊。

  一〇七團團長為了執行連保連坐的軍紀,在陣地上,槍決了丟失地堡的那個斷了腿的排長。

  排長的屍體橫倒在一堵黑牆旁邊。

  每一個士兵的心上戳上了一把尖刀,全身的肌肉痙攣著,戰慄著。他們死抱住槍,死守在地堡裡、房屋裡、壕溝裡,死亡威脅著他們,恐懼的細菌,浸滿他們的血液。誰也沒有勇氣再複看死了的排長一眼。

  何莽的嚴酷的命令和無情的鎮壓,看來不是完全無效的。在這天夜裡,槍決了排長以後,只失去了兩個地堡和一間獨立屋子,根據報告,都是在士兵們大部死亡和負傷以後才失去的。

  倒在燒焦的木頭上的參謀,昏迷了一陣,爬起身來一瞧,他附近的傷兵少了兩個,有幾個人正在他的身邊挖著泥坑,「是挖工事嗎?」他輕輕地問了一聲。那幾個人還是默默地挖著,沒有答理他。他定定眼睛,恐懼地爬開去。有一個挖土的人,把他死命地拖了回來。

  「我要回去!我能爬!」

  「你就在這裡,給你預備好了!」挖土的指著面前的泥坑說。

  參謀嚇暈了,他幾乎全部失去了知覺。這時候,他看到一個傷兵被推進泥坑裡去,悲慘地叫著。但是,泥土堆積到傷兵的身上去,壓滅了慘叫的聲音。

  參謀明白地意識到他的墳墓就在身邊,便突然掙扎著站立起來,嘴裡叫道:「我是參謀!我沒有受傷!」

  說著,保持生命的迫切的欲望,使他真的象沒有負傷的人一樣,接連地走了五、六步。但是,他又馬上栽倒在一堆碎磚破瓦上面,磚瓦「嘩嘩」地塌下來,他的頭臉給猛烈地砸碰一下,他顫抖著一隻手,撫摸著疼痛的地方。

  「能走就讓他走了吧!」

  參謀聽到有人憐憫地說了這麼一句。他歪過頭去,在黑暗裡,朝那幾個人恐懼地望望,他們又把一個傷兵向土坑裡推,這個傷兵的慘叫,比先前一個更加叫他膽寒,象屠場上臨宰的牛一樣,慘叫聲拖得很長很長。參謀感到有千萬根尖針,一齊鑽入到他的骨髓裡面,全身汗毛立刻豎了起來。

  參謀又站起身來,手裡抓住一根冷冰冰的傷兵們丟棄了的槍桿,他利用槍桿的支持,飛快地逃走開去,死亡的魔鬼,驅使他無目的地胡奔亂跑,越是槍彈密集的方向,他就越向那裡奔跑,冷僻無人的地方,他卻拚命地避開。是一團火光吸引了他,他終於臨死得救,奔到了火光跟前。雙方射擊的密集的子彈,竟然沒有一顆打中到他的身上。他也沒有辨明伏在火光附近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便躺倒在他們旁邊,大叫了一聲:「救命呀!」把手裡的一支美國步槍,摔得遠遠的。

  師長何莽最頭痛的一件事,是眾多的傷兵無法處理。輕傷的,他們自己會爬、會走,包包紮紮以後,可以集中到一個地方去,重傷的倒在陣地上,自己爬不下去,救護兵也到了需要別人救護的地步。這些重傷兵,斷了腿的,打穿了胸腹的,在陣地上躺著、哭叫著,使沒死沒傷的士兵們只能閉著眼睛打槍,他們看到死了沒人收屍,傷了沒人救治,眼淚就止不住地滴下來。他們悲傷、嘆息、戰慄、恐懼、憤恨、怒駡。為了求生,有的跑到解放軍方面去,有的就在解放軍打到面前的時候,舉槍投降。何莽不想知道、但是終於知道了這種景象,不能不感到士兵們鬥志瓦解的危險。於是,他命令各個團組織了掩埋隊,死了的就地掩埋,重傷的進行秘密活埋。

  何莽對於他的罪惡手段的效果,很是滿意。當他聽到陣地上的槍聲劇烈起來,打退對方的一次進攻,按照他的命令舉行出擊的時候,他的長滿了黑毛的手,便抓過一瓶沒吃完的啤酒,把嘴巴套在瓶口上,「咕嚕咕嚕」地喝起來。副官用刺刀撬開牛肉罐頭,送到他的面前,他抓了一塊鹵淋淋的牛肉,扔到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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