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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王茂生感到受了意想不到的打擊,馬上背過臉去,躺倒在鋪上。其他的戰士有的低頭一聲不響,有的擠眼伸舌頭,輕輕地蹓到門外去。

  秦守本氣惱地皺著眉頭,跑到二排長林平那裡。林平驚異地問他:「班裡出了什麼問題?」

  「我不幹了!活受罪!」

  「你不幹,我不幹,誰幹呢?」

  「我還是當個小兵吧!」

  林平把秦守本歪著的臉,扭正過來,笑著說道:「虧你自己說得出!軍長、軍政委跟你談過話,軍首長叫你這個樣子的呀?」

  秦守本給二排長問得啞口無言,只好又走回到班裡。戰士們正在嚼著黃的紅的煎餅,見他還有些惱怒,周鳳山便把留下的一份煎餅和小菜,送到他的面前,安兆豐跟著盛了一碗小米粥給他。

  王茂生卻還躺在床上,沒有吃飯。

  「是我錯了好不好?就算你們海門的老百姓好,枇杷甜,行不行?」秦守本壓抑著自己煩躁的情緒,對王茂生說。

  安兆豐把王茂生拉到桌子邊來,王茂生拿著煎餅,慢慢地嚼著。

  吃煎餅、喝小米粥,全班的人都是頭一次。小米粥很快喝完了,煎餅卻剩下許多,紅高粱粉做的剩得特別多。秦守本也覺得高粱煎餅的確有點礙喉嚨,但是,他把他的一份硬是吃完了。

  「你們不吃飽,肚子餓,走不動路,可不能怨我!」秦守本望著大家說。

  安兆豐和周鳳山又拿起一張,撕碎成一片一片,勉強地吃著。其他的人還是沒有再吃下去。

  夜裡,整個村莊在睡夢中。突然一聲槍響,把隊伍和一些居民全都驚醒過來。秦守本的一個班,慌張得亂吵亂叫,有的打背包,有的抓槍、摸手榴彈,在黑暗中,互相撞碰,新戰士張德來恐懼地縮成一個團團,靠在牆角上發起抖來。緊接著,又是「砰」地一槍。副班長余仲和擦亮火柴去點燈,好幾個人同聲叫著:「不要點燈!不要點燈!」

  秦守本把步槍抓到手裡,用手電筒閃照一下,喝令道:「不要亂動!沒有事情!」

  燈點亮以後,安兆豐瞧瞧身邊的毯子,詫異地說:「孫福三到哪裡去了?」

  你看我,我看你,裡外喊叫、找尋,孫福三確是不在了。「他開了小差?一定要把他抓回來!」秦守本痛恨地說。他立即跑了出去。到二排長林平那裡,林平不在,他又奔到連部。

  「報告!我們班上開了一個!」他站到連長面前氣呼呼地大聲說。

  「我說的,這個地方哪裡來的敵情?」連長石東根望了他一眼,說。

  哨兵回來報告說,一個人從溝邊上爬到莊子外頭,不要命地向南跑,吆喝他站住,他跑得更凶,打了兩槍沒有打中。

  「你怎麼不去追呀?」秦守本向哨兵責問道。

  「我一個人怎麼去追呀?」哨兵反問道。

  「我去追!」秦守本回頭就往外奔。

  「你到哪裡去追?還不曉得下去多遠哩!」石東根攔禁著說。

  秦守本回轉身來,臉色鐵青,站在門口。

  「這是頭一個!秦守本,是你們班上開的例子!」石東根冷冷地說。

  「這些新兵最難帶!我班長不當了,請連首長處罰我!」秦守本幾乎哭泣起來,忿然地說。他把手裡的步槍,放到連長的床邊去,兩手下垂,低著頭。

  石東根揚揚手,乾脆地說:「回去睡覺!槍拿走!班長要當!逃亡現象要消滅!」

  秦守本回到班裡,班裡的人一聲不響,他們身上披著毯子,抱著膝蓋坐在鋪上,余仲和「叭噠叭噠」地吸著旱煙。「要開小差的,趁早!」秦守本氣恨恨地說。他和著衣服,把毯子朝身上一拉,睡倒下去。

  【一一】

  秦守本幾乎整夜沒有睡著。戰士孫福三的逃亡,使他的精神上突然增加了沉重的負擔。夜半,房東老大爺起來喂牛的腳步聲,也叫他吃了一驚,連忙爬起身來。他用電筒在鋪上挨個地點著班裡的人數。老戰士夏春生的頭,蒙在毯子裡面,他跨過三個戰士的身體,在夏春生的身上摸了一摸,覺得確是有人睡著,才放下心來。時近拂曉,外面傳來兩聲狗叫,秦守本又驚醒起來:揉開疲澀的眼,點著人數。「啊?怎麼又開了一個?」他驚訝地說出聲來。

  「什麼事情?」副班長余仲和仰起頭來問道。

  「怎麼人數不對呀?」

  余仲和把人數點了一遍,是十一個,沒有少。秦守本自己又重點一遍以後,才發覺他在第一遍點數的時候,忘了點數他自己。

  夜裡,他睡不安寧,白天,行軍在路上,他也盤著心思。這些新兵怎樣才能會打仗?一旦戰鬥發起,這個班怎能拉上火線?不是麼?僅僅是一架敵機,而且離得老遠,張德來就不要命地狂奔亂跑,象個鵪鶉一樣,頭鑽在石頭底下,屁股翹在外面。昨天,那個逃走了的孫福三,不知什麼人打了個謠風,說「飛機來了!」便伏在溝邊好大一會不起來。因為自己當了班長要愛兵,背著自己的背包、米袋、步槍、子彈、手榴彈等等一共二十一斤半,還得再背著新戰士張德來的一條槍。現在,真正地到了山東境地,硬骨骨的山路已經來到腳下。有的腳上磨起了水泡,有的嘔吐,說見了山頭就暈。再向前走,到了萬山叢裡,那將是個什麼樣子?

  天冷了!寒氣逼人的西北風,兇猛地迎面撲來。太陽老是藏在雲的背後,天,老是陰沉昏暗的色調,身上、心上的重擔,都把秦守本壓得很苦。戰士們愁眉苦臉,沒有一點快活勁,除去安兆豐有時候還哼兩句蘇北小調而外,班長秦守本,幾乎和漣水前線撤退下來的時候一樣,一路上默默無言,連下命令休息、檢查人數等等事情,都交給副班長余仲和負責。

  走了一山又是一山,從山下、山前,走到山上、山后,又從山上、山后,走到山下、山前,隊伍被吞沒到山肚裡。

  又連續地走了三天,疲勞的隊伍終於象逆水行船似地拉到了預定的目的地,駐紮下來。

  秦守本度過了痛苦的艱難的一周。

  隊伍駐在四面環抱的山裡,好象與世界隔絕了似的。炮聲聽不到,敵機的活動也幾乎絕跡了。

  在秦守本的感覺裡,現在是遠離了敵人,遠離了戰爭。

  他走到張華峰班裡。好似一個出了嫁的姑娘,四班是他的娘家,他不時地要到四班裡來。

  張華峰正伏在一張小方桌上寫信。

  「寫信給誰呀?」他問道。

  「我正要找你,寫封信給楊班長。」張華峰抬起頭來,告訴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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