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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淤河的水,淤河兩岸發著油光的黃土,高高的白楊,一棵老白果樹,精心構築的守了八天八夜的戰壕和掩蔽部,戰士們含著眼淚和它們告別了!

  戰士張華峰、金立忠、秦守本和彈藥手周鳳山四個人,兩天來,連續地向北走了一百二十裡,僅僅在昨天的中午,倒在田野上的秫秸①叢子旁邊,為著躲避敵機的掃射,睡了三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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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秫秸就是高粱稈子。

  秦守本感到十分疲勞,他的槍和米袋子全都壓在張華峰的肩上,就這樣,他還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隨時隨地都想歇息下來。本來,他是一個喜愛說話的人,這兩天,在四個人裡面,他卻成了最沉默寡言的一個。

  吱吱嗥叫的獨輪車,三輪大牛車,載運著米糧、被服和彈藥,騾馬馱著紮成一擁一擁的槍支,它們有的沒有了機柄,有的缺少了槍托或者斷了槍筒。牛車的貨物堆上,間或有幾個戰士坐著或者躺著,其中的一個戰士在上面沉沉酣睡,他的兩條腿懸掛在貨物堆的邊緣上,隨著牛車的顛簸而搖擺著,看來,他隨時都會從上面滾跌下來。趕牛車的農民,不住地把手裡的鞭子打得脆響,吆喝著牲口迅速前進。一輛牛車忽地停在路上,而前面並沒有什麼障礙。趕車人手裡的鞭子,雖然打得「格叭格叭」地炸響,靠左邊的一條黑尖牛,卻怎麼也抬不起腿來,嘴裡不住地流著白色的涎水。「你打它呀!」坐在車頂上的戰士對趕車的人說。趕車人手裡的鞭子還是揚向空中,不肯落到牛的身上。他歎了一口氣,低聲地說:「它委實是累了!」

  抬著重傷患和重病員的擔架,成隊的戰士和三三兩兩失去聯絡的、輕傷輕病的戰士,掉隊落伍的戰士,穿插在車輛、騾馬的行列裡走著。他們各走各的,誰要快些就快些,慢些就慢些。在一個莊口的橋邊上,立著一塊黑門板,上面擁擠著粉筆寫的字跡和貼著的字條,那些是各個部隊對他們本隊人員聯絡地點的通告。門板前面,擠滿了人,因為天已傍黑,手電筒的電光,在上面閃來閃去。

  張華峰擠到人叢裡,在黑字和白字裡面來去尋認了一陣,沒有見到他所屬的團、營、連的聯絡通告。他失望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從腰皮帶上解下五寸長的小旱煙筒,吸起煙來。金立忠和周鳳山卸下背包,坐到張華峰旁邊的地下,秦守本的背包擺在張華峰的面前,他連稍稍把背包朝旁邊移動一下的力氣,也使不出來了。他坐到他的背包上,脊背倚靠在張華峰的腿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從火線上撤退下來,他們一直保持一種沉默狀態,他們心裡都有好多的話要向外傾吐,可是誰都不說什麼。他們互相看看望望,頭就不由地低下去,全班十二個人,八個不在一起了,班長楊軍被送到野戰醫院去了,其餘的七個,為著神聖的革命事業,捐獻了他們的生命。他們的心頭感到痛苦和悲涼,在這樣的情形下面,誰愛多說一句話,誰要對誰再有什麼不滿意,那就是罪過,他們四個人都有這種情緒。他們坐在那裡,至少有二十分鐘,五輛牛車從石橋上滾了過去,那輛黑尖牛拉的掉了隊的大車,也已緩緩地跟了上來;騾馬過去了幾十匹,他們卻還是不走,他們當中沒有一個說一聲「走吧!」由於有七八個人到居民家裡燒起飯來,引起了他們饑餓的感覺,張華峰摸摸身上兩條空了半截的米袋,用他的眼睛向同志們問道:「我們也去燒飯吃吧?」秦守本站了起來,好似許多話並到了這一句話裡,突然大聲說道:「燒飯吃!肚子叫了!」

  他們走進一個居民家裡,把桌上的一小盆山芋茶,你一碗我一瓢,一股勁喝得精光。

  雞欄和豬欄全是空的,房間裡打掃得很潔淨,所有的家畜、衣物和糧食,全都弄走了。

  房主是個七十多歲的白胡老爹,他對他們說:「家裡人都走了!沒人幫你們做,也沒什麼給你們吃!」

  他從火塘裡扒出幾個烤熟了的紅山芋,送到戰士們面前的小方桌上。

  周鳳山燒火,金立忠淘米,張華峰向鍋裡倒水,秦守本沒有動手,坐在門邊剝紅山芋吃。

  白胡老爹坐在秦守本對面的小凳子上,向秦守本問道:「是漣水城下來的?」

  秦守本點點頭。

  「城裡的寶塔沒有給大炮打壞吧?」

  「沒有!」

  白胡老爹接著感慨不已地說:「……遠的不說,就從民國初年算起。張瞎子、白寶山、馬玉仁,他們在這一帶打過、殺過,民國十六年,說是革命軍來了,又打!唉!到後來,什麼革命軍嘍!官匪不分。鬼子來了以前,鬧土匪,殺人、綁財神、斷路。連我這八口人、十二畝田的人家,也當了財神,把我一個三歲小孫子抱了去,逼我賣了三畝溝邊地去贖回來。打鬼子,這裡算是運道好,開頭,鬼子遲來一年,你們站在這裡,鬼子又早走一年,算是打了整整六年。不是剛剛停了年把?你看!莊東的地堡還沒有騰出手來拆掉,燒了的房子還沒蓋好,你們來的這一路,哪個莊子、集鎮上沒有黑牆框子?又打!打不夠!弄得你神魂不安,雞犬不寧!同志!不能不打嗎?」

  他一邊說一邊長聲悲歎,悲歎的言詞裡夾著一生長久積下的憤慨。秦守本看到白胡老爹的眼邊滴下了淚珠,心裡也很難過、氣憤,把山芋皮使勁地摔到門外的遠處去。「不是我們要打的!是蔣介石!」張華峰在鍋臺邊喊著說。

  「我知道。不能談和嗎?」白胡老爹問道。

  「毛主席去年到重慶跟他們訂了和平條約,他們都撕掉了!你不打,他要打!你和,他不和!有什麼法子?」張華峰走到白胡老爹面前說。

  「那就只有打啦?」

  張華峰點著腦袋,舉出拳頭回答說:「對!只有打!」

  白胡老爹走到後屋,從床底下的小罎子裡,拿了一盤醃蒜苗來,給戰士們做小菜,這是四個人這一天吃的第二餐飯。

  吃飯以後,秦守本有了氣力,他洗滌了鍋、碗、盤、筷。他們道謝了老主人,又穿插在紛雜的隊伍裡,默默地向前走去。

  星星密佈在夜空裡,跳動著點點寒光。兩架敵機以重濁的聲音哼著單調的悲曲。其中的一架連續投放了兩枚照明彈,一塊黑天頓時變得慘白,白光在上空搖晃著,蕩漾著,好一陣子才慢慢地消失。

  深夜的重霧好似毛雨一般。腳下的塵土濺濕鞋子和褲腳,使得疲乏的腿腳越發沉重。本來,走在路上的戰鬥部隊和後勤部隊是吵吵嚷嚷的,牛喊馬叫,煙火閃亮,偶然還會聽到哼唱小調的聲音。到了深夜就不是這樣了,隊伍和騾馬雖然仍舊不停地行進,卻好似全都進入了睡鄉,一點聲息沒有。世界顯得非常寂靜、荒涼。

  他們又走了整整一夜,實在太疲勞了,左問右問始終沒有問明他們部隊的宿營地點。在拂曉的時候,便茫然地跟著一支馬匹很多的隊伍,進了一個很大的樹木叢生房屋密集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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