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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馮貴堂說:「錢,就是花的。有了錢不花,那等於是沒錢。人應該會支使錢,不能叫錢支使人。可是有的人,象我那老爹一樣,就成天價叫錢支使得不行!」

  一面說著,嚴知孝提上手杖,跟著馮貴堂走出來。走到胡同口上,馮貴堂又走進槐茂醬園買醬菜。據說醬園門口那棵老槐樹,有二百多年的歷史。鄉下人進城,一定要買些醬菜帶回去,送給親戚朋友。馮貴堂買了十簍麵醬、五簍糖蒜,還買了什麼紫蘿、薑芽、螺絲蘿蔔一大堆。等得嚴知孝很覺心煩,才想自己走回去,馮貴堂又喊了人力車來,也沒問價錢,兩個人就坐上去。

  到育德鐵工廠的門口,馮貴堂又叫人力車停住,拉起嚴知孝走進工廠。大院裡放著幾座打鐵爐,幾個人拉著大風箱,扇著呼呼的火苗。並排放著十幾輛大水車。馮貴堂走到水車跟前說:「你看,這種水車,在目前就是最進步的了。要是套上大騾子,一天能澆個二三畝地。」

  嚴知孝用手杖敲了敲水車的木輪,笑了說:「這比轆轤好多了,手擰轆轤,一天只能澆個一畝多地。」

  正談著,經理走出來,招呼他們到辦公室裡喝茶。馮貴堂說:「我們不喝茶了,要去吃飯。」他對嚴知孝說:「我還給他們建議過……」又伸出手擺過經理說:「你們要想法子把這棗木輪子換成鐵的,這水車就靈便多了。」他彎下腰,用手摸了摸那個大木輪子,覺得很笨。說:「這要是著了水,該有多麼重!」又拾起一根木棍,走過去敲著木斗子,象梆子一樣,嗙嗙地響著。說:「把這木頭斗子換成鐵板的,這輛水車能輕便多少?」

  經理說:「那樣一來,就更現代化一些,可是成本就增加多了,鄉下人哪個買得起?」

  馮貴堂歪楞歪楞腦袋,說:「我就買得起!寧多花錢,也要買順手的傢俱呀!這麼一改良,少說一輛水車每天能澆五畝地。」

  經理看他對改良水車很熱心,由不得笑了笑,說:「好,我們一定照你的意思辦,能改良的盡可能改良。」

  兩個人看了一會子水車才走出來,坐上人力車到第一春去。他們走過第一春兩層大院,叫夥計打開正房的門。屋裡擺著銅床、沙發、藤篾椅子。馮貴堂請嚴知孝坐在沙發上,遞過紙煙吸著。又拿起纓摔子,到門外撣著鞋上的塵土,叫了夥計來,拿過功能表,請嚴知孝點菜。嚴知孝說:「你點吧!說起吃喝,我倒是外行。」

  馮貴堂問:「喝點什麼酒?」

  嚴知孝說:「我也不想喝酒,我嫌辣得慌。」

  馮貴堂說:「嫌辣,喝甜酒,來瓶子果子紅吧!」馮貴堂拿起鉛筆,就著茶几寫著。說:「吃香酥雞吧?嗯,吃焦炸肉?我就是愛吃這個玩藝兒,蘸上點花椒鹽兒一吃,又香又脆。唔,來一個燒玉蘭片,竹筍出在南方,北方人是不常吃的。來一個糖醋大腸,再來個素菜,清清口。再來一個三鮮湯——海參、魷魚、魚肚。」

  嚴知孝在一邊看著馮貴堂,心上直覺好笑。他想:一個人幾年不見,就有這樣大的變化;過去還是老老實實研究學術的,如今變得這樣的市儈氣!馮貴堂寫完了菜單,掏出手巾擦去嘴上的唾涎。一麵點著菜,嘴上直想流出酸水來。

  等不一刻工夫,夥計陸續端上菜來。馮貴堂嘗了一下果子紅酒,覺得不夠味,又要了半斤二鍋頭來。喝著酒,馮貴堂問:「聽說,第二師範又鬧起學潮來,他們要抗日?」

  嚴知孝說:「是呢!」

  馮貴堂說:「真是!國家不亡實無天理,人家日本人怎麼了?也抗人家?」

  嚴知孝不以為然說:「如今日本人打進中國的國土,抗日無罪!拿著素有訓練的軍隊,去包圍手無寸鐵的學生,算了什麼……」

  馮貴堂不等嚴知孝說完,停止吃菜,楞起眼睛,拿筷子一突一突地說:「不,你可不能那麼說,過去我就是這樣想,其實錯了。別看他們手無寸鐵,他們那副嘴巴子,比槍還厲害。那年我好容易把老人哄轉了,拿出四千塊錢包了割頭稅,眼看一萬塊大洋就賺到手裡。誰知他們暗裡使勁,串通四鄉里窮得沒有飯吃的人們,起來抗稅。鬧得我四千塊大洋賠了個精光。光看他們手無寸鐵不行!」

  嚴知孝說:「對窮得沒有飯吃的人,應該……」

  馮貴堂右手拿著一塊香酥雞,蘸一下花椒鹽,啃一口雞肉,喝一口酒。喝得臉上紅紅的,滿頭是汗。他又揚起頭來,歇了一口氣說:「對這些人,不能『懷柔』!過去我也是這樣想,老人家說我,我還不聽。結果共產黨鬧了個集體大請願,把我跟老人家趕了個野雞不下蛋,把稅局子砸了個唏哩嘩啦。賠錢是小事,丟人是大事。他們這一下子就摘了老人的面了,差一點沒把老人氣死!」

  嚴知孝笑眯眯地看著馮貴堂。說:「還能把你們怎麼樣了?」

  馮貴堂說:「經一事長一智,我對改良農夫的生活失去了信心。過去我還想在鄉村裡辦平民學堂,提高農民的文化,教他們改良農業技術,可是隔著皮辨不清瓤兒,那算是不行!」

  說到這裡,嚴知孝看看表,十二點快過了,他要到北菜園去,放下筷子走出來。馮貴堂手上拿著一塊骨頭,邊走邊啃,送出嚴知孝,看著他坐上人力車,才又跑回去吃他的香酥雞。

  52

  北菜園陳家公館,有一副光亮的大門,門前有對石獅子,張牙舞爪,在石座上蹲著。嚴知孝按了一下電鈴,有僕人走出來。他說明了來意,在門房裡坐了有半點鐘工夫,才有僕人帶他進去。走了很長的一段磚砌甬道,有一段花牆隔著。花牆外面,有一排木槿樹,開著紫色的花朵。穿過一個貼金的圓門,院子裡方磚漫地,老藤蘿過了開花季節,垂著長莢。廳前有古式廊廡,廊廡下站著幾個帶槍的隨從兵。他走上石階,竹簾裡有人軒然大笑了,說:「呵!知兄!請你進來!」簾聲一響,走出個人來。高大身材,白胖個子,長四方臉,鬢角上的頭髮稀疏了。他伸出寬大的手掌,握住嚴知孝的胳膊。這人就是十四旅旅長、保定衛戍司令陳貫群。

  三間客廳,黃柏槅扇,雕鏤著花鳥人物。屋裡都是硬木傢俱,五彩螺鈿放著光彩,地上鋪著花毛地毯。嚴知孝坐在沙發上,僕人敬上茶來。遞上一支雪茄煙,嚴知孝伸出手掌擋回去。

  陳旅長說:「知兄!無事不到我這兒,有什麼動用之處?」

  他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又說:「今天我還有事情。」

  陳旅長的父親,和嚴老尚曾有一面之交。陳旅長到保定接任衛戍司令的時候,為了聯絡地方上的士紳名流,拜訪過嚴知孝,請他出頭做些社會上的公益事業。因為是幾輩子的老交情,兩個人倒是無話不說,無事不談。

  嚴知孝抬起頭來,看著陳貫群說:「沒有什麼大事……倒也有一點小事。」

  陳旅長靠在沙發背上,蹺起一條腿,語言輕渺地說:「什麼事情?談談吧!」

  嚴知孝說:「就是學校裡的事情。」

  嚴知孝一說,陳旅長就會明白。他問:「是關於你以後的……」

  不等他說完,嚴知孝把手一搖,咕嘟了嘴說:「不!個人小事,我是不找你的。」

  陳旅長響亮地笑了,說:「知兄!還不失尚老遺風,扶危救困,愛國恤民。我想為你自己的事情,是不來找我的。」嚴知孝摸著胡髭,清了清嗓子說:「本著愛國家、愛人民、愛天地萬物的精神,我想我應該出頭說句話。日寇佔據了我國的滿洲,進攻上海,企圖進關……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青年人願意起來抗日,這是應當應分的事。你的部隊包圍了學校,把他們餓起來,這好象是說不許青年學生抗日?」

  陳旅長一聽,拍了個響掌,笑著說:「嗨!原來是為這件事情!這事情主管不在我這裡,在委員長行營。行營裡說,他們以抗日其名,而宣傳共產主義之實!企圖鼓動民眾,顛覆國家。而且,他們也竟敢赤化我的部隊,在本旅的士兵裡,已經發現有抗日的活動……」說著,他生起氣撅起嘴來,瞪圓了眼睛,乍起兩撇黑胡髭。

  嚴知孝說:「這倒不必多心,我是個無黨無派的人,才敢這樣直言不諱。我覺得共產主義不是什麼可怕的,不必把他們描繪得如狼似虎。都是些個活潑有生氣的青年。也不要強把抗日說成共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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