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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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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知孝抱起女兒,搖搖頭說:「苦啊,苦啊,孩子!你心裡苦啊!怎麼就這樣的不幸?你兩個要好,他偏偏遇上這樣大的事故!」 嚴萍拍著爸爸的肩膀,說:「爸爸!去,去,去拉黑旋風他們那幫子人來,打他們!」 嚴知孝聽得說,立刻伸出手,掩上嚴萍的嘴,說:「不要說!還不給我閉上嘴……」他摟起嚴萍的脖頸,抬起頭長歎一聲,說:「咳呀!天哪!難呀,難呀,真是難呀!我不能走那一條路,我天生成軟弱無能,沒有本事。我敢走那條路的話,也落不到這個地步!」他兩眼看看黑暗的天空,滴下淚珠來,撲簌簌地落在地上。 黑旋風是嚴老尚的好朋友,和嚴知孝年歲差不多。嚴老尚七十大壽的時候,還來過他家。這人既無軍銜,也無戶口,帶著幾百號人,在津浦路兩側過著自由浪蕩的生活。據說他那些人們,能竄房越脊飛簷走壁,都是一些古樓雕鑽的傢伙。 嚴萍一下子坐起來,搖晃著身子說:「不,我們不能再軟弱下去!打他們,解決第二師範的問題。」 嚴知孝說:「不能,孩子!我還不肯走那一條路。咳!賣國賊們,當他們需要『民眾』的時候,就把『民主』當做招牌。他們不需要革命了,不需要『民眾』了,就翻了個過兒,拿起武器來,開始用武力鎮壓了。在保定我還有點名望,還有幾個老朋友。我舍出老臉去見他們,要是他們不聽我的話,我就和他們拼了!」 嚴萍睜開淚眼,望著爸爸,問:「爸爸!他們應該被逮捕? 他們犯了什麼罪?」 嚴知孝說:「不要問我,孩子!我是有民族觀念的人,我有正義感,我明白抗日無罪!當然維護正義也是沒有罪過的!」 嚴萍跪在地上,兩手拍著爸爸的膝蓋,說:「爸爸!我對你說,我愛江濤,我不能眼看著反動派殺害他們!」一行說著,不住地搖著頭,搖亂了滿腦袋頭髮。 嚴知孝低頭看了看嚴萍,那孩子倒在地上,抽抽咽咽地哭著。他跺跺腳,仰望著上方,說:「天啊!我們遭了什麼罪呀!嗯?我們犯了什麼樣的國法呀?」他扶起嚴萍,說:「孩子!我下了決心了,一定要腆著老臉去見他們……」 51 第二天,嚴知孝吃過早飯,叫嚴萍幫他穿上皮鞋,穿上絲羅大褂,提起手杖,他想到北菜園陳氏公館去找陳貫群。一出大門,正碰上馮貴堂走到門前。 馮貴堂今天穿著袍子馬褂,戴著緞子帽盔,新理了發,修成八字鬍髭。嚴知孝、陳貫群、馮貴堂,三個人在北京讀書的時候見過面,一塊玩過。今天他以同鄉故里和表親的關係,來看望嚴知孝。可是嚴知孝一看見馮貴堂,立時腦子裡喚起一個念頭:當他的表兄馮老錫和馮老洪打官司的時候,馮貴堂站在馮老洪的一邊。那時,馮老錫也找過嚴知孝,嚴知孝不願走動衙門,多管訴訟上的俗事。再說同族兩院打官司,誰打輸了也不好,誰打贏了也不好。於是就一口回絕不管。馮貴堂熟悉法律,衙門口裡熟人多,他幫助馮老洪,馮老錫只得打下風官司了。 馮貴堂看見嚴知孝從門裡走出來,把腳一站,笑出來問:「表兄!你要出門?」 嚴知孝也只好站住腳,說:「呵!你才來了,我想到貫群那裡去。」他想:「貴堂一定是有什麼事情。」 說著,兩個人又走回來,到嚴知孝的書齋裡。嚴知孝問:「怎麼,到保定來打什麼官司?」 他這麼一問,馮貴堂搓著手笑了,說:「我倒是愛打官司,我是法科畢業嘛!可是這一趟來,並沒有什麼官司可打。我想看看育德鐵工廠的水車。」他坐在椅子上,伸手撚著帽盔疙瘩,轉了幾個圈兒,放在桌子上,說:「嗯,育德中學雖然是私立的,還辦得不錯。這位校長也是個能人,能辦好學校,也能辦好工廠,都能賺不少的錢。」 嚴知孝斟了一碗茶,放在馮貴堂面前,問:「聽你說話,倒是挺注意實業,鄉村裡興開水車了?」 馮貴堂說:「那裡,鄉村裡人都是死腦筋,淨想逮住兔子才撒鷹。你要想對耕作方法有所改良,比登天還難呢!」 嚴知孝說:「恐怕和鄉村經濟破產有關係吧!」 馮貴堂說:「那裡,他有了錢在櫃裡鎖著,都不肯拿出來叫它折個斤斗兒,那還不等於是死錢?光是在一些窮老百姓身上打算盤。如今鄉村裡人窮得不行,整著個兒煮煮能撕出多少拆骨肉來?」 嚴知孝問:「聽說你回了家,日子過得還不錯,你的莊稼長得怎麼樣?梨呢?」 馮貴堂說:「老輩子人們都是聽天由命,根據天時地利,長成什麼樣子算什麼樣子。我卻按新的方法管理梨樹,教長工們按書上的方法剪枝、澆水、治蟲。梨子長得又圓又大,可好吃哩!可是那些老百姓們認死理,叫他們跟著學,他們還不肯。看起來國家不亡實無天理!看人家外國,說改良什麼,一下子就改過來,日本維新才多少年,實業上發達得多快!」 嚴知孝聽他說到農業上的事情,倒發生了很大興趣。他說:「恐怕和窮困有關係吧!人們沒有錢,用不起那麼多人工,墊辦不起。」 馮貴堂生氣說:「他們墊辦起了也不墊辦。咱倒想辦辦這點好事,叫人敲鑼集合人們來看我剪枝,你猜怎麼樣?莊稼百姓們一個人也不來!」 嚴知孝說:「你得先告訴他們這種好處。」 馮貴堂說:「不行,你說個天花亂墜,他們也不肯信你。」 兩個人說起家常話,馮貴堂說了一會子他回家以後,如何改良家務,如何把牛換成騾馬,如何養豬。如何開了油坊、粉房、紮花房。又如何開了雜貨鋪子、花莊什麼的。他說:「在目前,我的努力方向,是把地裡都打上水井,買上水車。要按著書本上,學著外國的方法耕種土地,叫我的棉花地上長出花堆,玉米地上長出黃金塔來。」 嚴知孝一聽,覺得馮貴堂談得很有道理,也躍躍欲試。他老早就想過田園生活:茅屋三椽,老棗數株,二畝田園,一口小井,一把轆轤,就足以娛晚年了。他說:「你說的倒是一個良好的方向。」 馮貴堂說:「我還想開雞場,在鄉村裡養雞養兔。據說法國有一種蛙,每只能長半斤重,可以肉食。要是把我那大水塘裡都養上這樣的河蛙,也能賺不少錢!」 馮貴堂健談,一談起來就可以坐折了板凳,熬幹了燈油。嚴知孝心中有事,覺得實在煩躁,可是又不能不奉陪。馮貴堂和馮老錫不和,他又怕引起馮貴堂多心。直到馮貴堂抬起手看了看表,有十一點鐘了,才站起身來說:「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 這時嚴知孝心上才松下來,問:「你住在什麼地方?」 馮貴堂說:「我住在第一春。」第一春飯店,是當時保定市最大的旅館。一些冠蓋往來,大商巨賈,上城下縣都住在這兒。馮貴堂說:「長時間不見了,我還想請你去吃頓便飯。」 嚴知孝說:「貫群初到保定,在那裡吃過一次飯,也有好久不去了。你住在那裡還行,你有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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