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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又停了一刻,江濤緊張的心情才過去。他們沿著河邊慢慢走回來,天已向晚,圓大的夕陽落在西山上,滿天的雲霞在浮動,他們經過油綠的菜畦回到城裡。嚴萍說:「抗日的行動犯什麼法呢?」江濤說:「抗日是不犯法的。」嚴萍說:「哪!他們為什麼擾亂會場?」江濤生氣地說:「對賣國賊們來說,是沒有什麼道理好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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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濤和嚴萍的愛情,比如一年的春天,一天的早晨,剛剛摸到幸福的邊沿上,反動派就把一場災難降在他們頭上。

  在大街上開的宣傳大會,引起很大的糾紛;第二師範兩人被捕,學生們要求釋放抗日青年,在公安局門口遊行請願。校長在紀念周上說,抗日是國家的事,讀書才是學生的事,讀書就是救國。要把被捕的學生開除學籍。江濤和老夏領導了第三次學潮,驅逐了沒有民族意識的校長。

  二師學潮影響了保屬學生界,保定市十三所學校同時罷課,要求當局停止「剿共」,一致抗日。當局見到各地學潮風起雲湧,摁倒葫蘆瓢起來,很傷腦筋,第二年春天,省政府下令:第二師範提前放假,把學生和教職員驅逐出校。不出一個月,宣佈解散了學校。空氣異常緊張,保定市沉入白色恐怖裡。護校委員會開會討論;老夏說:要召回在鄉同學開展護校運動。江濤要把人們分散到鄉村去,號召廣大農民起來抗日。議論紛紛,得不到一致。老夏最後發言,為了保衛「抗日的堡壘」,決定召回在鄉同學,開展護校運動。

  護校代表團從保定日報社搬回學校去,江濤背起鋪蓋,一行走著,心上急遽地跳動,像是覺察到有什麼不祥的徵兆。一進門,韓福老頭扇著蒲扇趕上來,沙著嗓子問:「嚴先生,怎麼又回來了?」

  江濤把鋪蓋卷扔在地上,掏出手巾擦著臉上的汗,說:「又回來了。」

  韓福老頭歪起頭來說:「真是莫名其妙,沒看見人家登報嗎?人家先『剿共』後抗日,又回來幹嗎?趕快回去吧!」

  江濤說:「你說不應該回來,我也說不應該回來,群眾要回來,老夏堅持要回來!」

  韓福扇著蒲扇說:「年輕的先生!人家可不管你那個,大街上嚷動了,說咱這是抗日的學校。這話又說回來,我雖不是……可是我是同情這個的,你們趕快回鄉吧!」

  江濤看韓福有些急躁,說:「沒辦法,群眾勁頭大,我現在是身不由己。」

  江濤把鋪蓋搬到北樓上,離開這裡才一個月,蛛網封住了窗戶。他蹬在床板上,開了後窗,讓河風吹進來。通過柳樹的枝葉,看得見離這裡不遠的城堡和城頭上的天空。往日裡,學生們愛在河岸上大柳樹底下,釣魚讀書。賣粽子、賣糖葫蘆的小販,在大柳樹底下引逗學生們抽籤。如今學校面臨著災難,牆裡牆外一片寂靜,沒有一點聲音了。

  他又從樓上走下來,北操場上幾個籃球架子,陪著日影出神。不幸的時光裡,再也聽不到歡樂的球聲了。幾隻麻雀,飛在這個球架子上吱吱叫幾聲,飛到那個球架子上吱吱叫幾聲,像是受不住悶人的寂寥。走過大禮堂,在圖書館前,看見老夏從南齋走過來,說:「我看快派人下去通知。」

  江濤說:「如果你想那麼幹,趕早不趕遲,快組織起交通隊。」

  說著,相互看了看,各自懷著沉重的心情走過去了。江濤走過齋舍的時候,探頭一看,床板上有人放著鋪蓋。院子裡幾棵核桃樹,長了不少核桃,象未成熟的梨子。廚子頭老王見江濤走過來,從飯廳窗子裡探出頭來,離老遠裡喊:「哈哈!咱這個學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灶筒上多少日子不冒煙了,今日格又冒起來。」老王四十多歲,是個黑胖子,一副愉快的臉。他不瞭解江濤的心情,老是在笑,不住的笑。

  一過小門,南操場上長滿了星星草。塘裡荷花盛開,塘邊上幾棵白楊樹,迎著風嘩啦嘩啦響著。花畦上草比花高,掃帚棵、臭蒿子,長了滿世界。藥葫蘆苗爬到美人蕉上,開著深藍色的小花。畦埂上長著乍蓬棵、馬齒菜,還有野生的甜瓜。江濤看見深草裡長著個柳條青大西瓜,拔起兩把草蓋上,說:「等長熟了咱來吃。」

  這時,猛地有人在後頭說了話:「恐怕長不熟吧!」回過頭一看是張嘉慶,兩手叉在腰裡,呲著牙笑著。他心上不安,不相信能吃到這個西瓜。

  江濤說:「下上地窯!」他在畦上挖了個小窖,把西瓜放進去。張嘉慶蓋上草壓上土,又呲開牙笑著,說:「江濤!你知道,我知道,吭!」

  兩個人一答一理兒說著,其實思想都不在這上頭,他們在考慮今後的工作。這次學潮不比以往,形勢這樣緊張,成功失敗是不能預測的。

  第二天,附近同學們陸續趕回學校。

  到了第三天,天剛發亮,月亮還明著,江濤在睡夢裡聽得樓下嘁嘁喳喳地亂成一片,說有軍隊包圍了學校。有人從樓前樓後咕咚咚地跑過去,不一會工夫,老夏在北操場上放開嗓子大喊:「同學們!敵人來了,趕快起床,上崗喲!」

  江濤一下子從床板上跳起來,連褲子顧不得穿,跑到樓欄邊一看,人們亂亂紛紛的從齋舍裡跑出來。手裡拿著棍子,拿著長槍大刀,跑到大門口。他穿上條褲叉子,把褂子在背上一搭,跑下樓梯,到鐘樓上探身一看:牆外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有穿黑衣裳的員警,穿黃衣裳的保安隊。肩上扛著槍,槍頭上按著刺刀。見有人探出頭來,一個個橫眉豎眼,問:「喂!看什麼?」江濤回過頭來怔了一下,心裡說:「壞了!敵人真的要下毒手!」

  江濤二話不說,挽緊繩索敲起鐘來。鐘聲一響,老校役從鐘樓下的小屋子裡走出來,懵懵懂懂地說:「誰?誰?是誰?

  還沒有到時間呀,亂敲鐘!」

  江濤說:「我敲亂鐘!」

  老校役伸開手遮住陽光,眯縫起眼睛,生氣說:「敲亂鐘幹嗎……」

  當他看到敲鐘的不是別人是江濤,又不是平常打扮,就明白了。走上鐘樓看了看,縮緊脖子呆住了,說:「這是怎麼回子事?這是!」

  人們聽得鐘聲,都起了床,跑到大門前。江濤走到穿衣鏡前面,看見老夏在門樓上站著。他走上門樓一看,門前站的軍警更多,有個挎武裝帶,帶盒子槍的小軍官,是個小墩實個子,黑臉皮上滿下巴青胡髭槎子,戴著黑邊眼鏡。見門樓上有人,也歪起腦袋望。江濤問他:「你們是幹什麼的?」

  那個小軍官說:「我們是十四旅的,奉上峰命令,把守你們的學校,甭著急一會你們就會知道。」

  江濤不理他。早晨天氣還涼,刺激他的心情,他的身上微微顫抖著。剛走下門樓,韓福在樓梯下頭站著,楞怔著兩隻眼睛象貓頭鷹一樣,傴僂著身子說:「嚴先生!這可怎麼辦?你看,大兵包圍了,快走吧!你們快走吧!」綽號叫「古文學家」的老王,一把拉住江濤的手說:「怎麼辦?我看是想法子出去吧!」江濤一時說不出話來,表面上卻很鎮靜,指著牆外說:「走?你看牆外是幹什麼的?時間已經遲了,再也走不出去了!」

  韓福老頭手忙腳亂,壓低了嗓子說:「為什麼不走?人家說你們是堅決抗日的,報紙上登的明白:『言抗日者殺勿赦』,為什麼不走?不走,為什麼不走……」又摟起江濤的腦袋,咬著耳朵,恨恨地說:「扣上抗日的帽子可厲害呀,忙走吧!」他彎著腰,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說:「這『日』,找咱抗,咱抗。不找咱抗,咱不抗。叫他們自格兒抗去,何必動這麼大的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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