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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今天為了完成這個宣傳任務,嚴萍心上老是跳動不安。前天才有兩個學生在牆上寫抗日標語被捕了。還有幾個人,是在東郊鼓動士兵抗日,被十四旅逮捕的。被捕的人都押進公安局裡,經過幾天的請願示威,經過嚴重的交涉,才放出來。一想到被捕,心上就又不住地跳動,覺得恍惚不安。走到東南城角,傳單散完了,她的心才放下來。

  兩個人拍拍手,又說又笑,走到大街上。太陽出來了,陽光曬在街巷裡和屋頂上。鋪門都打開了,顧客還是稀少。兩個人走進天華市場,到白雲章包子鋪去吃早點。

  一進鋪子門口,就聞到逗人食欲的香味,跑堂的夥計,撒開尖嗓子高聲叫著。江濤拉著嚴萍,走上樓梯,坐在一間小房裡。嚴萍看見夥計一條胳膊上摞著十幾碟包子,通、通、通地跑上樓來。又把十幾個碟子摞在胳膊上,通、通、通地跑下樓梯,她抿起嘴兒笑著說:「看起來,天地間什麼事情也不是容易的!」

  吃著早點,江濤悄悄地問:「怎麼樣?不害怕了吧?」

  嚴萍說:「只要有個人兒在我身邊,就什麼也不怕。」

  江濤說:「鍛煉鍛煉就好了……這算是個假設吧,假如有這麼一天,你被捕了,又該怎麼辦?」嚴萍聽了這句話,把兩顆黑眼珠傾在鼻樑上,仄起臉兒想了半天,才說:「被捕了?

  聽說那是很可怕的!」

  江濤說:「沒有什麼可怕,對一個堅決抗日的革命者來說,這是家常便飯。比如我吧,比如你吧,就時常有被捕的可能。

  只要思想上有準備,並不可怕。」

  嚴萍兩隻眼睛望著窗外,搖搖頭說:「不可怕?」

  江濤說:「比方說,你一旦被捕了,人家要問你,江濤是主張抗日的嗎?」

  嚴萍眼睛瞟著江濤,笑著說:「不是。」

  「張嘉慶是嗎?」

  「不是。」

  「人家要打你,要軋杠子灌涼水!」

  「我豁出去了,我寧自死了,什麼也不說。他們果真這樣,他們就決心向日本帝國主義投降了!」

  江濤說:「象蔣介石和汪精衛之類,投降日寇是完全可能的!我們準備在民族敵人和階級敵人面前經受考驗!」

  43

  江濤和嚴萍約定,下午去參加宣傳大會,就回去了。

  禮拜日,大街上人來來往往,大部分是男女學生,和鄉下來的農民。嚴萍沿著馬路走回來,躺在小床上睡了一覺。正在睡著,有腳步聲走進小院。仔細一聽,是馮登龍走到北屋去了,和媽媽蘑蘑菇菇說了半天話。媽媽很喜歡他,常給他洗衣服,炒好菜吃。登龍轉著脖子看不見嚴萍,睜開大眼睛問:「萍妹子呢?」

  媽媽說:「在東屋裡,去吧,去看看她。」

  嚴萍聽登龍走過來,翻了個身,臉朝著牆,把手搭在眼上,裝打起鼾睡。馮登龍不管不顧,誇地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扳嚴萍的手。嚴萍機靈地躲開,說:「年歲大了,還這麼著,誰習慣?」她伸起胳膊打了個哈欠,翻身坐起來,說:「坐到椅子上去。」

  馮登龍說:「我表叔說,目前是個時機,他們正在擴大隊伍。我覺得上中學總是個遠道,不如幹軍隊。象馮閱軒吧,他上了軍官學校,到日本留了幾年洋,回來就當了團長。上學呢,上來上去,頂多不過是個『教育界』。」

  嚴萍說:「我早就同意你去哩。」

  馮登龍說:「我決定要去了。」他又吸起煙來:「……當當排連長什麼的,說不定不到一年就當上營長。我要是當了旅長啊,立刻把馮閱軒他爹押到監獄裡去……」

  嚴萍插了一句,問:「幹嗎?你要剷除土豪劣紳?」

  馮登龍搖搖頭說:「哎!咱不象江濤他們那樣。」

  嚴萍坐在小床上,瞪了他一眼,冷笑說:「你是為自格兒的事情,既想做官,又想發財。」

  馮登龍把手掌一拍,說:「嗨!對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而且,而且,想讀書,我父親也供給不起我,他和馮閱軒他爹打官司把地輸了。當然啊,我們還雇著兩個長工,養著兩個大牲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鄉村裡還是個財主。」

  嚴萍撇起嘴,笑著說:「嘿嘿!你真會說。」

  在嚴萍的思想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登龍在小孩子的時候,人兒長得還漂亮,性格也爽直。自從一二年來,年歲越大越蠢,一點聰明勁也沒有了,一看見江濤就立眉豎眼的。相反,江濤人兒樸實,也極熱情。她又想起那一年,江濤在反割頭稅大會上講演的姿態,有時兩手叉腰,有時揮動一隻手。兩隻大眼睛黑黝黝的。她想:那時他背後就是缺少一面大旗。心裡說:「那面大旗要是叫我打著啊,說不出來那情景兒有多麼壯麗!」

  她又想到:要擺脫和登龍的感情,確實是個問題。她怕他,那傢伙楞手楞腳,什麼事都會幹得出來。於是她一股勁地鼓勵他:「快去吧!」「去學軍事吧,將來的職業問題也甭作難了!」她想,只要他離開保定,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馮登龍又和嚴萍談了一會子家庭瑣事,他痛恨馮閱軒侵害他的家庭,他咒駡,他怨恨。一說到馮閱軒的名字,把牙齒咬得咯嘣咯嘣地響。為了這件事情,嚴萍也為他不平過,甚至是氣憤。可是後來才覺得這場官司,打來打去,不過是兩家地主為個女人爭風吃醋,不由得暗笑,心想:「狗咬狗兩嘴毛罷了!」

  馮登龍對嚴萍的小屋子很是留戀,走到北屋裡倒了幾次茶,拿了幾次煙,可是他不忍就走。他要求嚴萍:「秋高氣爽,咱們到公園裡去看紅葉吧!」

  嚴萍說:「困,我沒有那個興趣。」

  他看嚴萍這樣冷淡,不耐煩的態度,還是故作鎮靜,把右腿架在左腿上,打著哆嗦。眼睛眯縫得緊緊的,不讓淚水流出來。嚴萍很討厭那種姿勢,她覺得那是十足的市儈氣。馮登龍到這刻上,也不得不離開了。他還是眯縫著眼睛,把煙捲叼在嘴角上,右手插進大褂襟下,立起身來要走,可是他又站住。瞟了一下牆上掛著嚴萍的相片,說了一聲:「願你們永久幸福吧!」就走出去了。

  嚴萍一聽,臉上騰地紅起來,瞟著他的背影,心裡說:「何必呢!」

  馮登龍走下高臺大門,又站了一下,背過臉把手伸出去。嚴萍像是沒有看見,扭身走進大門,把門一關,踏著響脆的皮鞋聲走進去了。

  她走回來,依然躺在床上。心上又在突突地跳起來,像是怕丟失什麼東西,又怕不能得到什麼。盯著自己的相片,又想起照這張相片的情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她和江濤、和爸爸到公園裡去散步。剛剛轉過「別有洞天」,江濤指著天邊上的月亮說:「多明快的月亮啊!」嚴萍冷不丁轉過頭來,伸起兩隻手,仄起頭悄悄地說:「多麼幽靜啊!」爸爸也走上來說:「新月呀,象金鉤呀!」

  過了幾天,江濤談到在那一刹間,她看月的那種姿勢挺好看。她按江濤的意思,照了這張照片。照相的時候,江濤還要站在她身子後頭襯個背景,嚴萍說什麼也不幹,把他推開了好幾次。這張相片,一直掛在牆上,什麼時候看見,都覺得清新。可是她現在一看到那種姿態,就覺得幼稚、嬌氣,一點不帶革命勁兒,沒有英雄氣概,摘下它來!

  她對於過去的生活,再也不感到滿足,倔強地說:「讓舊的生活,隨著時間的流水逝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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