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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嚴知孝拿起照片,左瞧瞧右瞧瞧,放遠一點看看,又放近一點看看。噗地笑了說:「人,在二十左右歲兒的時候,相片怎麼照怎麼好看。一過了歲數,便怎麼照怎麼不好看了。」

  嚴萍看老爸爸滿有風趣起來,看著江濤笑了笑,江濤也笑著看了看嚴萍。

  談到這裡,媽媽叫吃飯。吃著飯,馮登龍和江濤都骨突著嘴,誰也不說什麼。嚴知孝以為青年人一時翻臉,耽耽就好了。嚴萍感到跟這兩個人在一塊實在彆扭,登龍說的話,能跟江濤說。可是江濤說的話,不能跟登龍說。近來更不願跟登龍多說話了,她討厭那股膘膘楞楞的勁頭。馮登龍看她與江濤之間有了秘密,還是舍不了這口氣。倒不是放不開和嚴萍親密的友情,他覺得是政治上的失敗。嚴萍自小就和登龍要好,在一塊跳房子、撣球兒。大了在一塊讀書。嚴萍好溫情,她還沒有把和登龍的關係一刀兩斷的氣魄。她也想過,果然斬斷,心上多麼輕快!顯然,她感到那種孩稚的感情,早就成了多餘的。她又不肯一下子斬斷,藕斷絲連地拖著。

  吃完了飯,江濤和登龍同時走出大門。下臺階的時候,江濤告訴嚴萍要共同去完成一件宣傳任務。就揚長走去。她立在高臺石階上,看他們走遠,搖搖頭又覺得煩惱:「怎樣才能把這種形勢結束?」但時間很短,在腦子裡一閃就過去。

  江濤和馮登龍,兩個人踩著石板路並肩走著。天黑了,大遠一盞街燈,半明不亮,昏暗地照著。兩個人都閉著嘴,不吭一聲。出了西門,走過小木橋,到了育德中學的門口,登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徑直走進去。江濤也沒有招呼他的意思,獨自格兒走回來。天晚了,他爬牆回到學校,已經打了熄燈鐘,院子裡靜靜的。他沿著房蔭走到宿舍門口,停了一刻,不想進去,向東一拐,走上養病室的臺階。這早就成了老習慣,情況一緊急,政治恐怖一來,他們就不在齋舍裡睡覺了。

  他推開養病室的小門,拉開電燈。嚴萍給他新洗了桌布,瓶子裡的花還香著,小屋裡亮閃閃的,充滿了愉快。他熄滅電燈,躺在床上,心在胸膛裡突突跳著,眼睛合也合不上。又劃個火柴點著一支煙,在夜暗裡睜開圓大的眼睛,看著煙頭上通紅的火光。雖然一丁點光亮,一丁點鮮紅的色彩,在黑暗裡卻是無比的鮮紅。他心裡興奮,又翻身坐起來,隔著窗子看河邊上兩排柳樹遮蔭了河岸。河水在柳枝下緩緩流動,月亮透過繁密的枝葉,在水面上閃出耀眼的銀光,夜色多麼幽靜呀!心裡又想起嚴萍:一個美麗的臉龐,兩隻靜穆的眼神……

  他為了愛嚴萍,思想上產生一個願望:盡一切能力幫助她進步,引她走向革命,鍛煉成一個好的革命者。於是把革命的體驗傳授給她,把革命的心情傾吐給她,把新的心得描述給她。有那一個禮拜不告訴她一點得意的事情,就像是日記上多了一頁空白。自從和嚴萍建立了這種友情,身邊有了這樣一個人兒伴隨,他就戰鬥得更加堅強。成天價精力充沛地去做好各種工作,使革命生活更加充實。他也想過:一旦失去她,他會……他不敢這樣設想,自信不會失敗。失敗了的話,他也想過,那就只有鬥爭!鬥爭!鬥爭!鬥爭的對手,就是馮登龍,一個沒落地主的兒子,一個國家主義分子。到了這步田地,就等於說,在政治上遭到了失敗——那就是他沒有能力,沒有本事,把她爭取到進步的陣線上,卻被馮登龍拉她倒退了。

  他想著,歪在床上睡著了。不一會工夫,又猛醒過來,伸頭一看,東方發亮了。明天是禮拜日,他和嚴萍約定,今天早晨去共同完成一件宣傳任務。他穿好衣服走出來,向南一拐,走過操場的花磚牆。趁著夜影,跳過圍牆去。走著河岸上的小路向北去,到了城門口,城門還緊緊閉著。他又沿著河岸走回來,向南去,走過水磨旁邊的小橋,到南關公園。公園老早沒人管理了,是荒涼的。他想在八角樓的後面,很少被人看見的地方,爬過城去。爬城是一件苦事,他用腳尖抵住狹窄的城牆磚的楞緣,一步一步往上爬,一滑腳就會跌下來。翻登城頭的時候,要通過一叢棗棘。城頭陡峭,不攀住棗棘更難登上城牆。他咬住嘴唇,把眼一合,伸手攀住棗樹的枝條,硬著頭皮鑽過去。棘針扯破他的衣裳,刺著他的手,流出血來。

  他好不容易爬過城去,走過清靜的街道,到了嚴萍家門口。街上沒有行人,他在門前走來走去,門還是閉得緊緊。他走上石階,隔著門縫看了看,嚴萍的小屋裡還是靜靜的,他只好坐在階石上,看著西方最後一顆星星落下。他正楞楞怔怔地對著兩扇關著的大門呆著,聽得小東屋門一響,一陣皮鞋聲,門吱地開了,嚴萍出現在他的眼前,怔了一下,笑著說:「同志!你來得好早!」說著,伸出手來。

  江濤站起身握住她的手說:「天黑著我就來等你了!」他也笑了。

  街上還冷冷清清的,猛然刮過一陣風,有兩隻早起的雲燕,高高地在天空上飛旋。街口有個賣菜的小販,拔起脖子吆喝。兩個人順著胡同向北去,把傳單塞到沉睡的大門裡。走到北城根,向東一拐,江濤站在拐角的地方瞭望著,嚴萍把傳單貼在牆上。看見小胡同裡有寫下的標語,是嚴萍的筆跡:「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江濤問:「為什麼在近邊處寫這麼多的標語?」

  嚴萍說:「別的地方還不是一樣。」

  在關東大部地區淪亡以後,保定學聯為了支持同學們的愛國熱情,反對不抵抗政策,發動了廣大群眾,進行抗日活動。抗日力量在這個市區,完全有這種魄力:一道命令下去,能動員千百人在大街上開宣傳大會,把標語寫滿了保定市的牆壁。

  江濤沉默了一刻,說:「咳!為什麼都寫在這兒?寫到鄉村裡去吧!我們應當動員廣大農民起來抗日。」

  走到一個紅油大門,門前有兩棵樹,像是闊人的公館。嚴萍在一邊看著,江濤把親手畫的一張諷刺畫貼在門上。兩個人並肩步走著,江濤說:「我們宣傳工作者,他要鑽著心地研究工作方法:大清早,人們是不起床的,把抗日的禮物送到他們的門上,等他們睡足了覺,一開門就收到了。」他把兩張傳單,塞進一個黑油小門裡。又說:「晚上,你到書店裡去,翻翻這本書,夾上兩頁傳單。翻翻那本書,夾上兩頁傳單……這樣,我們抗日的主張就和青年學生們見面了。」

  嚴萍不注意地笑了一下,說:「看你,倒挺熟練。」江濤說:「這些工作技術,時間長了,也會被反動派發覺。不要妄想,有哪個統治者是傻子……」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好象老師給小孩子們講課一樣。「我們想到的,反動派也會想到。我們的鬥爭藝術提高了,統治者的本領也會提高。抗日的活動就是在不斷創造,不斷鬥爭裡前進。一刻的停止創造,一刻的停止鬥爭,就等於向賣國賊們繳械……」

  嚴萍聽江濤講完一段,就表示由衷地接受。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嚴萍象跟師傅學藝,仔細聽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印在心上。暗裡留心江濤的談話,聽他什麼話怎樣說法,什麼口吻,什麼態度。她問江濤:「為什麼老是『鬥爭』、『鬥爭』的,說一連串的『鬥爭』哩?」江濤說:「在做小學生的時候,學習賈老師說話,學會的。」可是賈老師是因為坐獄、受了電刑,神經受了過重的刺激,說起話來口吃,嘴唇打著哆嗦,一說到緊關節要的地方,越是著急越是說不出話來。江濤跟他學了,是為加強語氣。講到緊要地方,就學著賈老師舉起右手,說:「……鬥爭!鬥爭!鬥爭!」表示他的堅決,他的勇敢,他的抗日決心,不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決不甘休。嚴萍看了,一股勁兒想笑,斜起眼睛說:「幹嗎老是鬥爭鬥爭的?」嚴萍一說,江濤臉上就紅了。

  散著傳單,嚴萍有個急躁的想法:「盼早日打敗日本帝國主義吧!」她想像一杆抗日的旗幟插在高空,迎風飄動,想到抗日鬥爭的遠景,想到向日寇進軍的威勢。這種想法,有時會使她興奮得渾身發熱,甚至心悸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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