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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今年有二千四百人下場,學校只考取一班,形勢是相當艱險的。張嘉慶鼓著勁考上了頭一榜,算是過了第一關。可是二百五十個人,離四十個人還差得遠。江濤覺得張嘉慶為了工作,把功課耽誤了,實在難保證他闖過第二關。為了完成黨的任務,應該克服的困難,盡力克服,江濤又去請教夏應圖。

  經過老夏同志的指導,總結了歷年共青團員在考學鬥爭上的經驗。江濤又把嘉慶帶到嚴萍家裡,叫她拿出一身衣裳,把嘉慶的衣服換下來。江濤和嚴萍提著桶抬了水來,給他洗淨。嚴萍扯起褂子看了看,脊樑上破了個三角口子,小口袋扯破了,搭拉下來。放在盆裡洗著,說:「你這方面就得好好兒學習江濤。你看他,一天早晚身上衣服整整齊齊。一年到頭兒,頭上腳下不落灰塵。」

  江濤也說:「你穿著這麼髒的衣服,能考得上學校?」

  張嘉慶嘻嘻笑著,拎起賈老師給他的那件布衫一看,和擦桌子布一樣,發散著汗臭。他捏著鼻子放下,覺得叫嚴萍給他洗這麼髒的衣裳,很覺過意不去。心裡說:「真是,丟人現眼!」

  嚴萍說:「在鎖井見你的時候,還穿得漂漂亮亮的。這早晚,你學得邋邋遢遢。」

  張嘉慶說:「那是什麼時候?那時候還是少爺,這早晚變成無產階級了!」

  江濤說:「你得改變這個習慣。」

  嚴萍把一盆洗渾了的水倒出去,說:「這有一車泥!」她在喘著氣,洗衣板把她細長的手指磨得通紅。打肥皂啊,搓呀,涮呀,一件衣服洗了幾盆水。她說:「別看我身子骨兒單薄,並不怕勞動。我就是膽小,愛害怕。那年秋天,有個同學把一條毛毛蟲放在我的書桌上,嚇得我一天不敢去上課。一想起來,毛毛蟲就象在心裡鼓弄。我還怕炮聲,一聽到炮聲,就趕緊捂上耳朵。」

  江濤說:「那我可不信,那年大年夜裡,你一個人摸著挺遠的黑路去找我。」

  嚴萍斜起眼睛,瞟著江濤說:「那天晚上,可不是平常的晚上。」

  張嘉慶跟上說:「從那天晚上,你們就開始……」

  嚴萍不等他說完,故意岔開話頭說:「從那天晚上,我就開始走上革命……你看你,頭髮那麼長了,也不梳洗。多好的衣裳,穿在你的身上,就曲皺得象牛口裡嚼的,穿鞋露著腳指頭,這是無產階級的生活作風?口試的時候,當面一談就蹭了!」

  一陣話搔著張嘉慶的癢處,他不耐煩地說:「得啦,同志!咱倆算是沒有緣法,我在你嘴裡,算是逃不出去,我那裡比得過江濤?」他又指著江濤說:「你看他,兩個肩膀一般高,兩條胳膊一般粗,兩條大腿一般長,兩隻眼睛一般大,兩條眉毛……兩隻耳朵……」他說話一快,就有些口吃。一股勁地說下去,象放機關槍一樣:「象我吧,成天價不乾不淨,馬馬虎虎。不過讀書不讀書吧,為了找個吃飯的地方,才考這『第二客棧』,好住著店開闢工作呀!」

  一下子把嚴萍說了個大紅臉,她怕張嘉慶批評她小資產階級意識,再也不敢吱聲。嚴萍把衣服洗好晾上。掏出兩塊錢,放在小床上,說:「去,洗個澡理個發,買雙鞋來。口試的時候,好去出頭露面呀!」江濤和嘉慶帶上錢,走出門來,張嘉慶拍著江濤的肩膀說:「同志!你算憋住寶了!」江濤搖搖頭說:「少說廢話,你不是主張中國革命成功了,再找愛人嗎?」張嘉慶說:「當然哪,中國革命不成功,我連想也不想。」兩個人洗了澡理了發,到鞋店裡試著買了雙鞋子。把新鞋子穿在腳上,那雙舊鞋子,又破又有氣味,放在鞋店裡玻璃門前的花磚地上,抬起腿就走了。

  嚴萍把張嘉慶的衣裳折疊整齊,坐在椅子上壓得平平正正。張嘉慶穿在身上,渾身上下乾淨俐落。嚴萍拍拍他的肩膀,捵捵衣襟說:「看,怎麼樣?小夥子漂亮了吧!明天口試的時候,一過眼就取上了!」

  江濤、嚴萍、嘉慶,在院裡洗衣服的時候,嚴知孝和老伴在北屋裡有一場小小的爭論。媽媽說:「閨女大了,也該有個安排。」又指著窗戶外頭說:「看!這樣下去有好兒嗎?」嚴知孝說:「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好。」媽媽把脖子一擰說:「你看不見?大閨女大小子們,成天價在一塊耳鬢廝磨,好看嗎?」嚴知孝說:「也沒有什麼不好看。」媽媽說:「我看老奶奶說的那個,你還是答應了吧!」嚴知孝說:「那是你的閨女,你答應下吧!也不跟孩子商量商量?」媽媽又說:「商量?要叫我是萍兒,巴不得的!登龍那孩子,長得白白兒的,精精神神的,多好啊……」嚴知孝說:「咳!你淨裝些個糊塗,你要是萍兒,你不願和大小子們在一塊玩?孩子們自然會選擇自己的道路,打著鴨子上架不行,強擰的瓜兒不甜!」

  馮登龍看嚴萍和江濤的關係,從去年開始,比他更親密了,心裡使了一股勁,攛掇馮老錫上大嚴村去了好幾趟。請姑奶奶給登龍保親,想把嚴萍娶過來做媳婦。馮登龍以為這樣可以不顯山下顯水的把事情辦好,想不到嚴知孝不做主,媽媽一個人同意也辦不成。兩個老人翻來覆去嘀咕了半天,嚴知孝嫌老伴絮煩,靸拉上鞋子走出來。在院裡散著步,見嚴萍他們還在屋裡說說笑笑,邁步走進去。江濤和張嘉慶連忙站起來,說:「嚴先生請坐。」

  嚴知孝上下打量著江濤和張嘉慶,說:「好啊!英雄出在年少!寶貴的青年時代呀,你們努力吧!」

  嚴萍說:「爸爸,你還不老啊!」

  嚴知孝指了指腦殼說:「腦筋老了!別看我會說,不能做,好象講書一樣……」他拿出在講臺上講古文的架式,講了很多人生的大道理。最後,他說:「當老師的責任,是把話講下,看你們青年人們怎麼做去。」說著,回到他的書齋。

  說了一會子話,江濤和嘉慶同時走出來。嚴萍送到門口,站在高臺石階上。張嘉慶一眼看見嚴萍穿著一雙光亮的新皮鞋。笑著問:「是你買的?」

  嚴萍說:「怎麼,不是我買的,還是你買的?」

  張嘉慶瞅了江濤一眼,笑了說:「我買了你也不穿。」

  江濤拍了他一巴掌,說:「淨耍些個貧嘴!」

  從嚴萍家裡回來,江濤又給張嘉慶分析了學校的政治情況。還說,訓育主任是個反動派,口試的時候,要他機靈點。就是這樣,張嘉慶考上了保定二師,脫離了滹沱河兩岸的白色恐怖,在保定讀起書來。

  42

  冬去春來,日子過得好快。一九三一年的秋天,日本軍國主義的關東駐軍,在古老中國的滿洲燃起戰火。國民黨反動派堅持不抵抗政策,要放棄滿洲,把東北軍調往江南「剿」共。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嚴知孝夾著書包,從學校走回來。洗去手上的粉筆面,立在窗前抽著煙。看藍色的天上,有幾片白雲飛馳,他臉色蒼白,反問自己:「這就算是亡國了……這就算是亡國了……」他說著,兩顆大淚珠子落在地上。

  媽媽正在廚房裡做飯,聽得嚴知孝一個人在屋子裡自言自語,她說:「這麼大的國家,這麼多的軍隊,怎麼能一下子亡了國呢?」

  嚴知孝說:「人多遮黑了眼,兵多吃閒飯!自私自利的傢伙們,只知鞏固個人的地盤,發展個人的勢力,誰是為國家民族的?咳!我想不教這個書了,回家當老百姓,眼不見心不煩,等著當亡國奴算了!」

  媽媽聽得嚴知孝大一聲小一聲地說話,掀起圍裙擦著手,從廚房裡走出來。隔著窗戶說:「又不是自格兒的事情,操那麼多心幹嗎?那些做大官們的自然有辦法。不教書了吃什麼?喝什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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