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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夜深了,嘉慶騎了一天車子,身上累了。激動的感情,又慢慢平靜下來。用眼淚洗淨了心情,倒在床上睡著了。賈老師對著深夜,對著靜寂的院落出神。他在這個地區工作了將近七年,走過不少村莊,接觸了不少革命的農民,培養了幹部,教育了青年一代。如今,敵人要追捕他。他對家鄉有很深的留戀,嘴裡不住地念著:「家鄉啊,親愛的家鄉!不論階級敵人怎樣兇狠,我要和家鄉的人們並肩作戰,度過這白色的恐怖!」

  為了送張嘉慶走,賈老師第二天早起了床。點上燈,給江濤寫了信。賈老師把張嘉慶的衣服包好,叫他起來說:「棉衣和被褥,我告訴這裡同志們,給你捎去。」

  張嘉慶說:「我要是考不上呢?」

  賈老師說:「考不上也不要緊,我經過保定的時候,告訴組織上,安排你的工作。」

  張嘉慶點了一下頭,「唔」了一聲,帶上自己的東西,走出了學校。出了門,他又回過頭去看了看,心上依依不捨的,不忍離開他的母校。天剛薄明,他們趁著夜暗,沿城根走到西北角上,爬過城去。賈老師說:「路上渴了喝壺茶,別可惜那麼一點錢。出了門一鬧起病來,花錢更多。」張嘉慶說:「是!我記住了,你回去吧!」

  張嘉慶跳下城牆,走了一段路,回頭看了看他住過幾年的城堡。賈老師還獨自一個人站在土崗上,呆呆地望著他走遠。他要親眼看著年輕的同志脫離險境。張嘉慶回過頭來,看著他嚴峻的形象,一步一步地走遠。

  41

  保定市在小清河和京漢線交叉的地方,離北京三百七十裡。河水緩緩地流著,流過丘崗,流過平原,流過古老城堡的腳下。流過白洋澱,和大清河匯流,流向天津,流入渤海。

  這座小城市,在河北平原上,是政治文化的中心,當時有十五萬人口。民國初年,在這裡建下軍官大學,為軍閥混戰種下了冤孽。狹窄的街道上,滿鋪著石塊,街坊上大部分是上世紀留下的木板搭。有大車和帆船把糧食、獸皮、水果,運往京津。再把洋貨——工業品運到鄉村裡去。

  這裡有十三所學校,一所大學。省立第二師範就在西城的角下,這是一個中級學校,當時全校有三百多同學。一條小清河的支流,從旁邊流過。江濤在這裡受過四年師範教育,在保定市有了四年工作歷史,是保屬革命救濟會的負責人,二師學生會的主任委員。暑假期間,江濤被選在學生公寓委員會裡工作——沿著舊習,每年暑期招生,學生會籌辦臨時公寓,招待鄉村裡來投考的學生們。

  江濤得到支部負責人夏應圖同志的同意,把嘉慶安排在養病室裡。每天演算術、寫小字,準備投考的功課。江濤分派廚工裡的「同志」,按時把病號飯送去。在這個期間,第二師範經常住著不花棧費的客人。

  江濤為了解決嘉慶的生活問題,帶他去找嚴萍,她是救濟會的會員。一進門,嚴萍剛下課回來,看見嘉慶就問:「張先生來了?少見!」張嘉慶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睜開大眼睛看著她。嚴萍回過頭來笑著說:「我還不知道你是個神槍手哪!」開了門,在自己小屋子裡招待他們。她洗了手沏上茶,從父親屋裡拿了一盒香煙來。

  張嘉慶一見到嚴萍,就悄悄地把眼光避開。他住在小城市裡慣了,沒接觸過女人,今天遇到嚴萍,不敢正眼去看。視線一碰到嚴萍的眼睛,覺得她眼睛裡射出來的光芒,象錐子一樣尖銳,好象隔著胸膛,能看透別人心血的吞吐。張嘉慶象一隻被蒼鷹拿敗了的百靈,把腦袋鑽在翅膀底下,再也不敢鳴囀。象有千丈長繩纏在他身上。其實是嚴萍一見到江濤,就心上高興,臉上泛出明媚逼人的光輝。

  張嘉慶抬起下頦看這間精緻的小屋:屋子很小,只放開一個書架,一張書桌,一隻小床。小床上鋪著大花被單,小窗上掛著花布窗幔。牆上掛著一個銀色的鏡架,是嚴萍的放大像。她學著電影明星的姿態,仄起臉兒在笑。嘉慶一看,心上很是討厭,他不喜歡這樣姿態的女同志。

  江濤把賈老師的意見告訴她,她斯文禮貌地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在江濤面前,一杯放在嘉慶面前。撕開煙盒,遞給江濤一支香煙,嘉慶搖了搖頭,嚴萍就不再給他。順手劃根火柴,給江濤把煙點著。嘉慶心裡暗想:這是什麼女人的作風?

  嚴萍說:「我知道張先生好槍法。可是,我也聽得說過,你的家庭……」她看嘉慶不象個窮學生,知道他的家庭是個大地主。

  嘉慶楞楞青青地說:「有家就不遭這個難了!」他覺得被一個女人看過來看過去,渾身挺不自在,盡把眼睛看著屋角裡。

  江濤把嘉慶的經歷告訴嚴萍,嚴萍輕輕笑著說:「這就是了,近來常在報紙上看到,有的青年人為了革命離開家庭。也有的家庭怕吃革命連累,拋棄自己的兒子。」看嘉慶有不耐煩的神色,緊跟上說:「革命就是家,讓我們想想辦法看,可以在內部進行募捐。」

  江濤笑了說:「好!就請嚴小姐解決這個問題吧。」

  他們商量完了事情,又談到文學上,嚴萍侃侃地談個不停。嘉慶也談了些革命文學上的意見,他說:「我一念起革命的詩歌,心上就熱烘烘的。」嚴萍說:「我很喜歡浪漫主義的作品,看了那些熱情的小說,好象駕上雲兒,飄飄呼呼地走向革命。」

  張嘉慶問:「你正在讀什麼書?」

  嚴萍說:「《毀滅》。」

  張嘉慶問:「你還讀了些什麼蘇聯小說?」

  嚴萍說:「還讀了《十月》,我很喜歡革命的熱情。十月革命成功了,被壓迫的人們站起來了,得到政權和土地。我也很喜歡詩歌。」說著,她揚起手朗誦了一首詩:

  太陽沒了,
  在那西北的天郊。
  滿天的霾雲,
  正在暗地裡獰笑。
  ……

  嚴萍揮起兩隻手,用音樂般的音調唱著,又孩子般地笑了。張嘉慶看她天真的舉動,很是喜歡。文學把他們的感情聯繫起來,張嘉慶再也不感到拘束。江濤拉開抽屜,拿出嚴萍的畫報來看著。等他們談完了,才說:「文學嘛,咱是門外漢。」

  嚴萍說:「你是社會科學家嘛,就不再喜歡文學了!」

  他們又說了一會子革命工作上的話,江濤和嘉慶才走出來。一離開嚴萍的眼睛,就象割斷了嘉慶身上纏的繩索,覺得輕鬆起來。大拇指朝江濤一彈,打了個響梆兒,擠巴擠巴眼睛說:「不錯!」

  江濤鄭重其事地說:「那是一個好同志,可不要開玩笑。」

  張嘉慶說:「是呀,那是首要條件,不過……不過……做為一個『同志』,我給你提個意見:象你,應該有一個身體雄壯的愛人,她好象一個勇士,時刻不離地保衛著你,你就不至於被捕了。老實講,老實講……」他咽下一口唾沫說:「美麗……對於一個革命者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

  江濤拍了嘉慶一掌,說:「淨瞎說白道,我情願!」

  張嘉慶睜開大眼睛,把右手在左掌上一拍,說:「唉!算了!你們兩好碰一好兒,咱算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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