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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春蘭冷笑一聲說:「你看,幾個老人有多麼瞎心!」說著臉上紅起來,撅起嘴,眼上掯著淚花。春蘭給江濤身前身後都掃了個乾淨,見他胸前落了幾個粥點,也拿笤帚疙瘩刮了半天。她說:「我也有個話兒,想跟你說說。」她說到這裡,閉住嘴停了一刻,才說:「我想去看看運濤。」

  江濤一聽,閉著嘴不說話。要說不行,就是打了她的高興。要說是行,那塊寶地就是為上濟南賣了的。他睜起黑眼瞳,問:「你想他了?」

  江濤這麼一問,春蘭的眼淚就象雨點子唰地一下子落下來,舌尖舐著唇邊上的淚珠,出了口長氣,看著窗外說:「唔!」

  到這刻上,江濤實在同情春蘭,恨不得和春蘭插翅飛到濟南去。他說:「你願意去,咱想個辦法讓你去。」真的,要是還有一塊寶地的話,他也願意把它賣了,叫春蘭見到運濤。

  春蘭眼淚流到臉上,說:「運濤走的那天晚上,給我說下話兒,叫我等著他,他還要回來……」說著,又抽抽咽咽地哭個不住。

  江濤眼圈發酸,滴出淚來,說:「春蘭!你年紀也不小了,我想告訴你說,你也別煩惱。運濤判的是無期徒刑,出獄沒有日子。咱老人們不願叫你把好年歲兒耽誤過去,再說大貴從軍隊上回來,也出息得多了。你看,在這次運動裡,真是一員虎將!」

  春蘭一聽就跳起來,連哭帶喊:「不,俺不,俺就是不!不管是誰,就是他長得瓷人兒似的,俺也不。就是他家裡使著金筷子銀碗,俺也不。我就是等著運濤,我等定了!」她兩片嘴唇不停地說了一溜子氣話,又撅起嘴來,把淚止了,肚子裡還不住地抽著氣。

  江濤緊忙說:「你可別生我的氣,我是這麼說說,拿主意還在你自己。」

  春蘭說:「我主意拿定,俺倆既是說下這個話兒,他一輩子不出獄,我就要等他一輩子。我要上濟南去看他,我說去就去!」

  江濤說:「那要花很多盤纏,咱往那裡去籌借?」

  春蘭說:「我紡線,摘棉花,掐谷,多付點辛苦,積攢下錢來。」

  江濤說:「你今天紡二兩,明天紡三兩,紡到那一天才能積攢下這麼多錢?」

  春蘭說:「我一天天地紡,鐵打房梁磨繡針,功到自然成!」停了一刻又說:「我去找忠大伯和志和叔,叫他們給我備辦。叫我去,我也得去,不叫我去,我也得去,我去定了!」停了一刻,又盯著江濤說:「看你也長成大人了,學得油嘴滑舌的,跟著瞎心的老人們謀算我。」

  江濤一下子氣急了,說:「我那裡……我是設身處地為你著想。」

  春蘭鼓起嘴唇,瞟了江濤一眼,生氣地說,「呿!」就再也不說什麼。

  這天晚上,春蘭還是不吃飯,一個人在黑暗裡睡下。可是,她睡不著,只是把兩隻手,枕在頭底下,合著眼睛發呆。她一合上眼睛,就會看見運濤。在那冬天的長夜裡,她經常是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醒是睡,混混沌沌地呆下去。夜深了,她正靜靜地躺著,也好像是睡著了。猛然一聲,聽得千里堤外,冰河乍裂,遙遠地傳來,象一種什麼力量敲擊她的胸膛。她打了一個冷怔,猛地醒過來,睜開眼睛看了看窗戶,還是滿屋子黑暗。她心上實在煩亂,冷孤丁地坐起來,用手捋了一下蓬亂了的頭髮。搖著腦袋看了看窗外的暗雲,她想:「去了房子賣了地,我也要去看他!」想著,運濤恬靜的臉龐,從暗雲裡顯現出來,那對鮮活的大眼睛象一對明燈,照亮了她的心。

  39

  除夕那天早晨,二貴在門上貼上紅對聯,屋裡貼上新年畫,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預備過年。

  等太陽圧山的時候,大貴叫了二貴,哥兒倆胳膊底下夾著粟穀草,懷裡揣著爆竹,到老墳上去燎草兒。一擦黑兒,在墳頭上點起草火,火勢蔓延,燃著墳地上的枯草,燎起「飄花」。夜暗降臨的時候,平原上遍地飄起野火,鞭炮聲連連響起。猛地空中一聲爆響,震撼了雲層,響聲遙遙飄蕩,一股光亮閃過藍天。天上閃出星群了,人們從柏樹上捭了滿抱柏枝,走回家來,又在門口點起草火。家家在門口放起鞭炮,硝磺的氣味在滿街飄蕩。

  那天晚上,大貴二貴盤腳坐在炕上,跟娘說著話兒,捏完了過初一的餃子。今年和往年不同,他們更早起了五更。大貴把兩位老人攙到炕頭上。二貴煮熟餃子,把碗端在炕桌上,滿屋子熱騰騰的香油白麵的氣味。大貴二貴跪在地上給爹和娘磕頭,慶賀新年。

  貴他娘一看這兩個孩子,都長得這麼發實,一個個肥頭大耳的,心上激動得樂了,說:「孩子!過新年增新歲就算了,忙起來,親爹親娘磕的什麼頭!」

  朱老忠看看大貴二貴,再看看貴他娘,兩隻眼睛由不得笑了。雖然一家團圓,反割頭稅勝利,可是他並不快樂,只是回想一生嘗到的苦味,想到老爹和姐姐。祖輩幾代的仇恨還沒有報,他覺得心上甚是沉重!

  吃完餃子,大貴二貴提上鐵絲燈籠去拜年,娘在燈籠上貼上剪紙花兒。

  除夕晚上,嚴志和也在地上燒起柏枝,小屋裡充滿了柏汁的香味,又抱了一捆芝麻秸來,撒在地上。江濤問:「爹,這是什麼意思?」嚴志和說:「這個嘛,讓腳把它們踩碎。取個『踩歲』的吉利兒。」

  濤他娘點著一把香,虔誠的舉過頭頂,又低下頭默念。把香一炷炷插在門環上、穀囤上、灶臺上、牛槽上。提著燈籠,點上蠟碗,燒了紙箔,磕了頭。

  聽得有人推門,江濤忙去開門,抬起頭一看是嚴萍。她今天穿著黑絨旗袍,打著紗燈。進門就說:「鄉村的大年夜,真是熱鬧!」

  江濤接過燈籠,說:「萍妹子,怎麼天黑了才來?」嚴萍說:「大年夜,再黑也是明亮的。到處是燈籠火炮。」

  濤他娘把嚴萍推到柏火旁邊烤著,在地上放個小炕桌。嚴志和說:「萍姑娘!江濤到了你家裡,好吃好喝兒。你到了我這茅草屋裡,粗茶淡飯你也吃上一碗。」又對濤他娘說:「快給萍姑娘煮馬齒菜餡餃子,她們在城裡,是吃不到的。」濤他娘說:「請都請不到的。」她把血糕、豬頭糕、灌腸、蘿蔔纓兒大餃子,擺在小桌上。江濤燙上一小砂壺酒,勸父親喝。

  嚴萍說:「不用請,我自格兒會來。」

  濤他娘坐在灶堂門口燒火,由不得回過頭來看,柏火照亮嚴萍豐滿的臉龐。濤他娘說:「他妹子,怎麼這麼好人兒?」

  嚴萍正把一小塊血糕送進嘴裡,聽得說,回過頭笑了笑,說:「好嗎?磕個頭,認你做乾娘。」

  濤他娘說:「可別折煞我老婆子!」心裡想:「當我的幹閨女,還不足興……」

  嚴萍吃完餃子,嚴志和喝完酒。一家人坐在炕上,看牆上貼的年畫。一邊看著,江濤講起《紅鬃烈馬》的故事,講到薛平貴別窯征西,去了十七年才回來,老丈人王允還要苦害他,等他打勝了仗回來,王寶釧還在等著他。他一面說,嚴萍睜開大眼睛看著他。嚴志和說:「革命成功了,咱也出出這口氣!」濤他娘說:「革命成功了,運濤也該出獄,回來和春蘭成家立業。」她又想起運濤,每逢過年過節,淨愛想起運濤,年年除夕哭濕半截枕頭。咳!象運濤這樣的好孩子,一去幾年不見回來,能不牽掛娘的心腸?今年卻不同,她看見嚴萍和江濤在一起,心上不由人不生出新的希望。

  深夜了,有一陣爆竹聲,從遠處響過來。啊!新的年歲開始了!嚴萍要回去,濤他娘說:「大黑的天,明瞭再回去。」

  嚴萍說:「不行,奶奶操心。」

  濤他娘說:「叫志和叔叔送你。」

  嚴萍拿起燈籠向外走,說:「不用。」

  見嚴萍要走,濤他娘著了慌,說:「不行!不行!荒亂年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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