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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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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沒說完,天上飛過馮貴堂家一群鴿子,最後一隻,帶著風笛,嗚嗚地響著。張嘉慶伸槍要打,江濤走上去說:「嘉慶!你不能亂放槍。」嚴志和一手扳住他的胳膊,說:「不行呀,那是馮老蘭的。」 朱老忠把嚴志和往旁邊一拉,說:「打的是馮老蘭的,開槍!」 張嘉慶手疾眼快,把手兒一甩,砰的一聲,鴿子撲啦啦地掉下來。朱老忠張開大嘴呵呵笑著,說:「算了!算了!我朱老忠算是認識你了。那裡來了這麼一位楞大爺!」說著,他又顫著嗓子呵呵笑著。 朱老明拄著拐杖摸過來,慢搭搭地說:「唉!四鄰雖然沒有民宅,晴天白日放槍可也得小心,咱這裡不是成了秘密地方嗎?」 江濤也說:「你這人這麼不加小心,老是不管不顧!」 張嘉慶面不改色,笑嘻嘻把槍插回腰裡,說:「怕什麼?天塌了有地接著!」 伍老拔說:「哈哈!你這咱什麼都不怕了,一個人吃了飯,一家子算是都吃飽了,把兩隻腳跟一提,算是搬了家了,整個兒成了無產階級。俺們多少還有兩間土坯窩窩,還有老婆孩子在這裡。」 朱老忠把胸膛一拍,說:「看吧!舍著咱八十年的拳房底子,上城裡去逛蕩逛蕩。」 張嘉慶送走了江濤,每天晚上,把人們集合在柏林裡,練習拳腳刀槍。講解糾察隊怎樣保衛大會,講說怎麼樣地在大會上保護領導人。 37 臘月二十六,那天深夜裡,有人騎著車子把江濤從別的縣裡帶回鎖井。二十七那天早晨,朱老忠套上一輛牛車,去趕城裡大集。車上載著一個破躺櫃,把糾察隊的刀、槍、劍、戟,各種武器裝在櫃裡,又裝上幾把子爆竹鞭炮。大貴拿著紅纓槍坐在大櫃上趕著車,糾察隊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在車後頭跟著。 那天,青天黃地,萬里無雲。江濤吃過早飯,走到大嚴村去叫嚴萍。嚴萍跟江濤悄悄溜出來,手裡拎個小竹籃,籃裡盛著傳單標語,蓋著個紅包袱。過了水塘,江濤從上到下看了看嚴萍,說:「不行,你得裝扮裝扮。」 嚴萍問:「怎麼裝扮?」 江濤打量著嚴萍,說:「大年集上,也選不出你這麼一個。 你看,穿著旗袍、皮鞋。」 嚴萍兩手扯起衣襟,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不言聲又跑回去。換上棉布鞋,穿上素藍短襖,頭上蒙了塊印花粗布手巾。跑出來呼哧著說:「看!怎麼樣?」 江濤說:「有點象農村姑娘,可是還不太象。」 「怎麼還不太象?」嚴萍很納悶,盯著江濤,硬逼他說出還有什麼地方不太象。 江濤說:「你臉兒太白,頭髮太黑,放著藍光。」搖搖頭說:「不象個鄉村姑娘。」 嚴萍生氣了,揚起拳頭捶著江濤的脊樑,說:「你得說出來,象個什麼?」 江濤說:「象個小姐,象個女學生!」他說著,抬腳就跑,嚴萍在後頭追,追上了就扭住他的耳朵,問:「農民有什麼記號?」江濤說:「農民愛勞動,樸素,性子直爽。成年價受不盡的風吹日曬,吃不盡的糠糠菜菜。臉上黑黑的,身子壯壯的,你呢?」江濤回過頭看著嚴萍,她臉上津出汗珠,累得哼哧哼哧地緊跟著,撅起小嘴說:「我樂意!」江濤說:「樂意就行,快點走,同志!跟上革命隊伍!」嚴萍聽著,覺得這話費解,話裡有話。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上城裡大道。趕年集的人們縷縷行行的。反割頭稅的人們見了江濤,三三兩兩走上來打招呼:「你也去趕年集?置年貨去?」江濤點著頭笑了笑,說:「今年不比往年,要多置點年貨。」嚴萍在後頭看著,覺得這些人們很有意思,肚裡憋不住的一堆笑。偷偷捅了江濤一下,說:「看!美得你!」 進了城門一看,每年年集最熱鬧,今年比往年人更多。賣肉的,賣菜的,嘈嘈雜雜。賣年畫的,壓扁了嗓子,尖聲唱著。江濤和嚴萍擠在人群裡,左擁右擁,左擠右擠,擠到南城根爆竹市里。大貴登在大車上,手裡拿著紅纓槍,指指劃劃,憋粗了嗓子吆喝著。伍老拔和二貴,放得大爆竹劈拍亂響,小鞭炮畢畢剝剝,還有黃煙炮、大燈炮,嗤溜溜一個起花鑽到冒天雲裡。放爆竹的硝煙,象雲山霧罩,正在熱鬧。趕集的人們密密匝匝,越集越多。江濤登上大車,把哨子一吹,人們從牲口市里、棉花市里、菜市裡走出來,從雜貨鋪裡、飯館裡走出來。大貴站在江濤一邊,把粗胳膊大拳頭一舉,說:「反割頭稅大會開始!」 市上人們聽得大貴喊叫,一齊楞住。賣爆竹的,停止了買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知道這是出了什麼事。大街小巷,飛出紅紅綠綠的傳單標語。嚴萍拎著竹籃,從這個胡同走到那個胡同,散發傳單。她把一簇傳單,唰哩哩地甩上天空,又看著那些紅綠紙張隨著風飄悠悠地落下來,趕集的人們伸手接住,高聲念著。市上人們揚起紅彤彤的臉,伸起頭東搖西看。江濤提高了嗓音,喊:「父老兄弟、老鄉親們!一年四季忙到頭,殺豬過年也納稅……」 他講了一會子反割頭稅的事,又接著說:「反動派們北伐成功了,他們掌握了國家大權,苛捐雜稅更多了:地租和高利貸是抽筋,地丁銀附加稅是拔骨,割頭稅比刮皮還疼……「我們受苦人就象牛、象馬,象一群牲口,成天價在泥裡、水裡、風裡、火裡,滾來滾去…… 「我們耪起地來,兩手攥著鋤鉤,把腰一彎,象個羅圈,太陽曬得脊樑上冒出黑油兒。自春忙到秋,把租一交什麼也剩不下。寒衣節過去,身上還沒有遮涼的衣裳。冬季裡,寒天大雪,天黑了灶筒裡還冒不出煙來。使了帳,三年本利停,『現出利』、『利滾利』、『驢打滾』,利息越來越重! 「新年一到,要帳的擠破了門框。起了五更,還沒有下鍋的餃子…… 「一千斤的大鐵枷,加在農民身上,我們種地人家好苦啊!」 說到這裡,他喘著氣停住。賈老師穿著白槎子老羊皮襖,坐在大車上,把猴兒帽拉下來,光露著兩隻眼睛,誰也認不出他是誰。江濤彎下腰,問了他一句什麼,他抱起江濤的腦袋,說了幾句話。江濤站起來,說, 「新軍閥和舊軍閥們!你打我,我打你,混戰到什麼時候…… 「貪官污吏們!光管升官發財,不管農民死活!搜刮民財入地三尺……」 江濤憋紅了脖子臉講著,一眼瞥見嚴萍在小牆頭底下,睜著閃亮的眼睛,在看著他。他的眼睛裡冒出金色的火花。用著金屬般的聲音,高聲喊叫:「窮苦同胞們!要想改變這種光景,我們怎麼辦?」 朱老忠睜圓了眼睛,在人群裡看著江濤,想:「這孩子真的成了大人,說得有條有理。」冷不丁伸起胳膊喊:「抱團體,伸手幹!」 江濤繼續說:「對呀!大家抱團體,人多勢力大!現在我們提出『反對割頭稅,打倒馮老蘭。』大家同意不同意?」 嚴萍在台下看著,她覺得江濤平時象個姑娘;坐下來端莊,走起來安詳。勻正的臉盤,濃厚的眉毛,一對烏亮的眼珠子,多麼嫺靜。今天,他挺身立在千萬人的前面,講起話來,如同霹靂閃電,一句句劈進人的心腑,震動了人們的思想,吸住人們的視線。看他手兒一揚,系動千萬人的眼神,滴溜滴溜亂轉。嘴唇一動,牽連千萬人的心情,靜心諦聽。但她,還不能理解這是一種什麼力量?嚴萍猛地臉上一熱,一抖顫。心兒一搖,一喜盈,她的心上,羞怯怯地偷偷地繫念著。當她一想起來,兩片暈紅泛滿了臉頰。她明白,在中國歷史上,自古以來草野裡出了多少英雄!立在她眼前的青年人,興許是一個未來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時心上熱烘烘,額角上泌出汗珠來,隨著人群伸出拳頭,喊著:「打倒蔣介石!反對一切苛捐雜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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