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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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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忠看嚴志和又松了勁,走過去拍著他的肩膀,細聲細氣兒說:「咱跟他拉長線兒,古語說得好,『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 嚴志和聽了這句話,彎下腰沉著頭,瓷著眼珠盯著地上老半天,又想起他爹嚴老祥離鄉前後的情景。 嚴老祥和朱老鞏是同年生人,比朱老鞏大三個月。自從朱老鞏大鬧柳樹林,又過了幾年,一連發了兩場大水,澇得籽粒不收。秋天又連連下起雨來。那天,天剛放晴,陽光在天空照著。嚴老祥不言不語地蹲在千里堤上,看著滹沱河裡翻滾的水流。堤邊上的河蛙,咕兒哇兒地亂叫喚。年景不好,使他心上憂愁。猛地聞到背後有濃烈的煙味。回頭一看,馮老蘭正在他背後站著抽煙,瞪出一對網著血絲的大眼睛,直盯著他的腦袋。嚴老祥渾身寒顫了一下,懾悄悄地站起身來,走回家去。他怕馮老蘭瞅個冷不防把他推進大河裡,被洪水卷走了。 嚴老祥走回來,硌蹴在門前小碌碡上。獨自一人,低下頭又揚起頭,抽了一袋煙又抽一袋煙。心裡總是疑忌馮老蘭的眼睛裡有事,半天也忘不了那對陰毒的眼光,想起來又覺得後怕。 他又想起:朱老鞏死了,他象失去一條膀臂,單絲不成線,孤樹不成林,只怕馮家對他不利。一時想起要離開鎖井鎮,離開這仇氣地方,走西口,下關東…… 嚴老祥想到這裡,從小碌碡上站起來。這時千里堤的大楊樹上,老鴉呱啦呱啦地叫起來。他一個人,拎著煙袋走上千里堤,走走轉轉,想到:當他還在壯年的時候,那時他們還住在滹沱河的下梢裡。在連年荒澇的年月,把最後一間房子、一畝地賣淨吃光,推著一輛虎頭小車,帶上老婆孩子和全部家財——一條破棉被和一口破鐵鍋,沿著滹沱河的堤岸,走到大嚴村,投靠了嚴老尚。嚴老尚看他身子骨兒結實,又著實能做活,就把他收留下。他會收拾梨樹,給嚴家扛個長工,後來志和也在嚴家幫工。冬天嚴家給幾件破爛衣裳,青黃不接的季節,給點糠糠菜菜,給個一升半碗的糧食。一家人苦做活,過了多少窮愁日子,才在村前蓋了三間小屋。後來又在村南要了二畝地,好不容易安下家來。如今看看年紀老了,要離開可愛的家鄉,闖到邊遠的關東去。他心上熱火撩亂,他的一顆心象在沸水裡煮著。咳呀!難呀,難呀,窮家難舍,熟土難離呀! 他站在堤壩高處,看著低矮的家屋,比河裡的水浪還低。只要河水向外一溢,就要把所有的家屋樹林沖掉。他積攢了二十年的工錢要的二畝地,就得淹進深深的河水。想著,眼淚汪滿了眼眶,禁不住奪眶而出,滴在衣襟上。 咳!老朋友不在了,他覺得孤獨,覺得寂寞。眼看秋天快要過去,田地裡是水,街道上空空的,滿目荒涼空曠……一忽兒,又覺得他的心像是懸在縹渺的半空中。他下定決心,要離開老婆孩子,離開他用血汗建立起來的家園……一想到離開家鄉,他心上又熱烘起來。 他獨自一人在堤上站著,看看太陽快晌午了,走回家去,跟老伴要了一雙布襪子。又走出來,坐在門前井池旁洗了洗腳,把襪子穿上。又把嚴志和跟孫子運濤叫到跟前,說:「兒呀!我扛了二十年的長工,流了二十年血汗,蓋上這幾間土坯房子,要了這二畝地,算是給你們成家立業。」說著,他流下眼淚來,說:「你老鞏叔叔死了,到如今老霸道還是無事生非,動不動就找咱的茬兒,欺侮咱。我要是不離開這塊地方,怕是早晚落不了囫圇屍殼。我要闖關東,去受苦啊!」 嚴志和一聽,覺得爹爹像是到了秋天樹葉黃的年歲,還要走關東去受苦,眼淚刷地流下來,說:「爹!甭走啊,你一輩子不是容易,咱也有了家屋住處,有了孩子們,這還不好嗎?」 老祥大娘也說:「你心裡想的什麼喲?今年年景不好,還有來年。田地上長不出東西,咱養梨樹。梨樹上長不出東西,咱學治漁……你想的是什麼喲!」說著,揮淚大哭了一場。 運濤那時還不到十歲,聽說爺爺要離開他闖到關東去,趴在爺爺的腿上不起來。 嚴志和說不轉嚴老祥,轉身找了老驢頭來。老驢頭那時還年輕,跺躂著兩隻腳,說:「老祥叔!你要下關東?不行!誰要叫我去,叫我離開這家,我說什麼也不幹。我老爺爺生長在這兒,我爺爺生長在這兒,我爹也生長在這兒,一輩輩地都埋葬在這兒,叫我離開這兒,說什麼也不行,打死我也不行。」他一面說,一面比劃著,心上滿帶火氣,急得直跺腳。 正說著,老套子背著筐走過來,在一邊聽著。聽清了是嚴老祥要出外,笑眯糊糊地說:「咳呀!出什麼外呀,外頭給你撂著金子哩?撂著銀子哩?即便撂著金子銀子,金窩銀窩不如咱自己的窮窩兒呀。大伯!別走啊,看著咱孩子們面上,也不能扔下他們不管。」老驢頭嘴唇厚,也說不清楚話,急得跺腳連聲地說:「不能走,你就是不能走!」 時間不長,集了一堆人。綿甜細語,你說一個道理,他說一個道理,誰也說不轉嚴老祥。他覺得這些年幼的人們,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沒有多少人生的經驗。他們的話,聽不聽兩可。那天晚上,朱全富打了四兩酒,把嚴老祥請到家裡,叫老伴用打漿糊勺子炒了兩個雞蛋,兩個人就著炕沿喝著酒。說來說去,嚴老祥還是要闖關東。 第二天,老祥大娘到鄰家借了半斤面來,給他做了一頓飯吃,為了使他回心轉意,守著老婆孩子把日子過下去。可是說什麼也不靈,他下定決心要闖關東。 嚴老祥吃過早飯,硬叫老伴給他打疊鋪蓋衣服,對著一家人說:「好,我要走了!這二畝地,只許你們種著吃穿,不許去賣。久後一日我還要回來,要是鬧好了,沒有話說。要是鬧不好,這還是咱全家的飯碗。你看咱在下梢裡的時候,把土地賣淨吃光,直到如今回不去老家。咱窮人家,土地就是根本,沒有土地就站不住腳跟呀!」嚴志和聽了老人的話,直到如今,不管手頭上有多麼急窄,不肯捨棄這二畝土地。這就是他家的寶地,每年打下不少糧食。 老人家說了一陣話,不管老祥大娘哭得死去活來,背上鋪蓋卷就要走。嚴志和掉下兩點眼淚,說:「爹,甭走啊!」又指著運濤和濤他娘,說:「也看著咱這大人孩子們!」老人家擺了一下頭說:「人多累多,我要闖關東!」一家大小送他上了千里堤,嚴志和背上行李,沿著大堤走到鎖井村南。嚴老祥在河神廟前上了船,他要坐船到天津,下關東去。那年雨水連天,河水漲發,嚴志和立在河神廟前頭大青石頭上望著那條小船順著大河飄飄悠悠去遠了。一去十幾年沒有音訊,他一想起老人一輩子不是容易,心裡就難受得厲害。想著不知不覺又說出口來:「我想下關東,把他老人家找回來。就是老人家不在人世了,把他的骨殖背回來,心裡也是痛快的!」慢慢講著,還是不抬起頭來,把頭低到桌子底下流下眼淚哭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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