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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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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忠背著褥套,看著他的兩個兒子,摸著胡髭笑模悠悠地說:「青年人就是愛搶先兒!」 貴他娘說:「哼!兩頭小犢兒!」又摩挲著二貴的頭頂說:「看看,長出犄角芽兒不?」她說著,低下頭看了看二貴笑了笑,二貴也笑了。 朱老忠帶著一家大小下了火車,人群擁擠,一時走不出柵口。他們在月臺上停住腳,揚起頭望著站上的房屋樹木。他離開家鄉的時候,這站房才修上,鐵道兩邊的樹木才栽上。如今樹木成林,夏日時節鬱鬱蔥蔥,遮得路旁蔭蔭的。 3 等旅客走完,月臺上人稀了,朱老忠才帶上一家大小走過柵口。進了候車室,看見一個人,在售票處視窗背身站著,胳肢窩裡夾著一把鐵瓦刀,手裡提著個小鋪蓋卷,鋪蓋卷上裹著塊麻包片。朱老忠看他的長身腰,長腦瓜門,挺實的腰膀,心上一曲連,急跳了幾下,用手捫著心窩說:「呵!好面熟的人!」他停住腳仔細瞧著,看那人端著煙袋抽煙的硬架子,完全像是練過拳腳的,完全象!可是看他滿臉的連鬢胡髭,卻又不象。 朱老忠抿著嘴暗笑了一下,抬起腳興沖沖地走過去,一下子把被套角掛在那人的腿隔肢上,把那人掛了個側不楞,仄歪了兩步又站住。那人慢搭搭地回過頭來,問:「你幹嗎碰我?」這時,朱老忠已經走過去。聽得說又返回身來,睜圓了眼睛,泄出兩道犀利的光芒,射在那人的臉上。聽語聲看相貌,心裡肯定說:「是,一定是志和!」 一個員警,離老遠看見這兩個人的架勢,顛著腳跑過來。還沒跑到跟前,朱老忠扔下被套,跨過兩步,一把抄住那人的手腕子,說:「兄弟!你在這兒發什麼楞?」 那人把手一甩,抽回胳膊,皺起濃厚的眉毛,抬起眼睫,弓起肩膀仔細打量朱老忠。又看看貴他娘,看了看大貴和二貴。喑啞著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認錯了人吧?」朱老忠又趕上去,攥住他的手,哈哈大笑了,說:「沒有,我沒有認錯了人!」 說到這裡,那人睖睜著眼睛,盯了朱老忠老半天。他乍一看起來,在朱老忠身上已經找不出什麼特徵,可是看到大貴和二貴的臉形、鼻子和嘴,又睜起兩隻大眼睛,盯了一會子。猛的朱老忠幼時的相貌,在他內心裡喚起了久遠的回憶。他「呵!」地叫了一聲,揚起下巴,扳著指頭暗暗算記。搖了搖頭,悄悄地說:「三十年,三十年不見了呵!」他說著,邁開大步趕過來,抬起長胳膊摟住朱老忠。不提防腋下那片鐵瓦刀,噹啷的一聲掉在洋灰地上,驚動了周圍的人們,一齊扭過頭來,睜起懷疑的大眼睛看。 那人就是嚴老祥的兒子嚴志和,他和朱老忠從小的時候,跟著老人們在一個拳房裡跳躂過拳腳,在一塊背柴禾筐。大了在一起趕靛頦鳥兒、打短工。朱老忠遠走高飛的時候,他背上行李送出十裡以外。想不到三十年以後,在這裡會見了!嚴志和跟朱老忠站在一塊,正比朱老忠高一頭。嚴志和這時心上一閃,憶起和父親扛著長槍送朱老忠離開鎖井鎮的情景。抱起朱老忠,把下巴墩在他的肩膀上,瞪圓了眼珠子,說:「虎子哥,你可回來了!」說著,兩顆大淚珠子從眼角裡滾出來,落在朱老忠的臉上。 朱老忠返回身,捧起嚴志和的臉,這麼看看那麼看看,拍拍他的長腦門,說:「兄弟!想啊!想啊!想你們呀,我回來了!」 那個員警,提著警棍轉遊了一遭,最後看到這兩個人的虎式子,總有些放心不下。旁邊一個渾身風塵的老太太,也插嘴說:「離鄉背井,還不夠受的?還你一拳我一腳的!」那個員警又提起警棍,顛起腳跑過來,把人們趕散了一看,嚴志和正攥住朱老忠的手,說:「哥!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音訊全無!」 朱老忠說:「甭說寫信,一想起家鄉啊,我心上就一剜一剜的疼!」又扯住嚴志和的手說:「來吧!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你嫂子,這是你兩個侄子。」他捋著嘴巴上胡髭,笑眯眯地站著。 嚴志和笑咧咧地說:「唉呀!出去的時候,嘴上還沒有毛兒。回來,老婆孩子一大堆了,咳!歲月不由人啊!」 那個員警看他們不象打架鬥毆,倒是在異鄉遇著親人,就骨突起嘴,嘟嘟囔囔地說:「我以為是他娘的幹什麼,也這麼大驚小怪的!」 朱老忠一聽,扭過頭橫了他一眼,回頭又對嚴志和說:「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要去幹什麼?」 朱老忠一問,嚴志和一下子紅了臉,怯生生地楞了半天,啃啃哧哧地說:「我,我要闖關東,離開這個愁城!」 朱老忠說:「怎麼,你也要下關東?」他也楞了一刻,心裡想起他在關東三十年,多咱一想起家鄉,想起老街舊鄰,想起千里堤上的白楊樹,想起滹沱河裡的流水,心上就象蒙上一層愁。這才一心一意要回老家,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趕回來,想不到志和又要走。他又問:「你到底為了什麼要闖關東?」 嚴志和顫著嘴唇,低了一會頭,才說:「要去找我那老人家!」 朱老忠眯了一下眼睛,說:「怎麼,老祥大伯也下了關東?」 嚴志和說:「提起來一句話說不完,咱先找個地方住下再說。」 嚴志和貓腰拾起瓦刀,就勢雙手一掄,把被套扛在脊樑上,就向城裡走。朱老忠和孩子們背著行李,提著包袱,在後頭跟著。進了城,大街上人來人往,車馬也多。一眼看去,完全不象從前的老樣子,添了幾處洋式樓房,玻璃門面。不知不覺走到萬順老店,店掌櫃拿出鑰匙串,開了一間小房,問嚴志和:「沒上得去車?」 嚴志和說:「碰上了老熟人,給你招了買賣來。」又指著朱老忠說,「他就是鎖井鎮上朱老鞏的兒子,我們是生死之交。」說著,把被套往炕上一扔,聽得咕咚一聲響,又說:「好重的行李!」 店掌櫃是個高老頭,聽得說是朱老鞏的兒子,搓著兩隻手走上來,從上到下打量朱老忠。左瞧瞧右看看,笑著說:「朱老鞏,好響亮的名兒呀!當年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每次上府都住我這兒。倒不是高攀,咱們還是個老世交,老鞏叔和我爹相好了一輩子!」他攥起朱老忠兩隻手,抖了一抖,說:「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你和你們老人家精神頭兒一模一樣。」 自從朱老鞏死了以後,方圓百里出了名,一直流傳到現在,人們還是忘不了他。有個說梨花大鼓的先生,給他編了個小書段,叫做「朱老鞏大鬧柳樹林」。那個說書先生,自從編了這個小書段,也就出了名了。人們戲上廟上送號還願的,淨愛打車搖鈴地請他去說書。白鬍子老頭們,只怕孩子們把朱老鞏爺爺給忘了,夏天拉著孩子們找個樹蔭涼,冬天坐在熱炕頭上,搿瓜摟子兒象講《三國演義》一樣,講說朱老鞏的家世和為人,直到把孩子們感動得流下淚來。如今一說起朱老鞏,大人孩子們都知道。要是有人看見朱老忠的身形、長相、脾氣和性格,就會想起他的老爹朱老鞏。 朱老忠聽店掌櫃說是老世交,立時笑了,拱了拱手說:「那時節我還年輕,不記得了……」 店掌櫃的也說:「沒說的,一家人,你這咱晚才從關東回來?帶回多少銀子錢?」 朱老忠說:「哪裡來的錢?還不是光著屁股回家。」 掌櫃的說:「下關東的老客們,有幾個不帶銀錢回來的。不落錢誰肯傻著臉回家。」 朱老忠說:「這倒是一句真話,一輩子剩不下錢,把身子骨扔在關東的人多著呢!」 店掌櫃拿了把笤帚來,掃著地問:「怎麼樣,東北又有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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