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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不要讓小響老往她家跑了。」長松吩咐著楊杏,「咱們是窮日子窮過,不要去沾人家……」

  楊杏說:「可她還是個孩子啊!我能拴住她的腿?吃她們家一口飯,我看這也沒有什麼。逃荒在外,相鄰相親的。再說她家也不是什麼外人,一個村子的,還上著一個海家的老墳……」

  「就是不能去她家!」長松聽著「老墳」這兩個字更惱火了,「以後小響再敢去她家,我就把她的腿打斷。」

  楊杏看著他瞪著眼睛的嚇人樣子,不再說話了。為了避免和丈夫吵架,她悄悄地勸著小響說:「小響,以後別往你愛愛姑家跑了。給你飯也別吃。人家也是一家人,都是過日子哩!記住啊,不要再去了。乖乖!」

  小響懂事地點了點頭。

  後來愛愛家搬到銅駝街去住了。小響的兩個眼窩塌得更深了。有時小建和小強把她背到東車站飯館門前去搶泔水喝。他們撈到一個雞頭,或者搶到一塊骨頭,就讓她啃著吃。有時撈不到這些東西,小強就擠到泔水桶前,喝一口泔水噙在嘴裡,吐到小響嘴裡,然後再跑去搶著自己喝。

  秋天時候,從南陽來了一批人販子。他們在洛陽城裡四處亂竄,他們帶著貪饞的眼睛,在難民群裡東轉西蕩著,這裡張張,那裡望望,他們要在難民群裡物色一批「貨物」。原來,這南陽一帶有個溺女嬰的習俗。一般人家只留一個女孩,多了就在生下來時,放在水裡溺死。長期以來,南陽這一帶男多女少。有的弟兄兩三個還娶不到一個媳婦。有的積攢了半輩子錢,到四五十歲時才能娶個女人。大災荒後,女人不值錢了。人販子卻多起來了。

  逃荒的難民們在唉聲歎氣。他們在罵獨夫民賊蔣介石,也在罵殺人的劊子手日本鬼子,他們在罵故意作對的老天爺,也在罵難民救濟所的貪官們。每天晚上,都有成批的餓殍倒斃在街頭,每天早晨有好幾輛收屍的排子車在街頭收斂死屍。只有人販子這一行卻空前地旺盛起來。他們從一個地方買了幾十個逃荒的年輕女人,然後把她們販賣到缺少女人的南陽或豫西的山裡去。這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孬種。他們靠著災荒,發了一筆「昧心財」。

  這天上午,住在北關的老白婆,領著一個長驢臉的人販子,在燒窯溝一帶的難民群裡轉遊著。他們在長松的破窯前轉了半天,又盯著秀蘭和玉蘭察看了半天。好一陣子工夫,人販子不見了,老白婆卻推門進了長松的破窯洞。

  老白婆說:「他嬸子,我看你這兩個閨女快餓倒了。怪可憐的。快叫這兩個閨女逃個活命吧!這大災荒也沒個頭,也不知啥時候算到了站……」

  楊杏抹著淚說:「逃荒在外,俺有啥辦法哩!」

  老白婆說:「你總不能眼瞧著閨女餓死吧?你這兩個閨女,長相還可以,可以多換點糧食。你們家這幾口人還能過幾個月。唉!挪一步說一步吧!」

  長松聽了沒有吭聲,兩隻手抱住頭在暗暗落淚。楊杏哭著說:「俺不!就是死,俺娘們兒幾個也要死在一塊。」

  老白婆又勸著說:「我是可憐你們這兩個閨女,她們來世上一遭也不易。活生生的人,看著叫她們活活餓死?還不如叫她們尋個活路。如今倒有個機會,南陽來了個客人。人家說了,孩子跟著他走,保證找個正道人家,決不往那些壞地方賣。你們兩個再思摸思摸。要行,一個姑娘八十斤麥子。」

  楊杏越哭越厲害。長松還是沒有吭聲。對一個男子漢來說,沒有什麼比賣掉自己親生女兒,更使他痛苦了。他是一家之主。他無力養活自己的女兒。他知道一家人的眼睛全都在盯著他,只等他說一句話。作為一個堂堂男子漢,他能說得出這句話嗎?眼淚湧出了眼角。窯洞裡的一切全都模糊了:老白婆翕動著的嘴巴,楊杏涕淚縱橫的哭臉,小建趴在破桌上的抽泣,小響驚恐迷惑的眼睛……

  長松深深地歎了口氣,他不敢抬頭,他不敢看自己這幾個親人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犯了彌天大罪,他渾身哆嗦了一下,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皮鞭,在抽打著他的靈魂。他的兩隻手把自己的頭抱得更緊了,他的整個身體縮得更小了。他感到無地自容。他希望地下能裂開一道縫,自己好鑽進去……

  起風了。秋風颯颯地響著。窯洞外,幾棵剝了皮的白楊樹在搖晃著。殘存的幾片楊樹葉子,全都飄落了下來……

  窯洞裡靜得像一座死亡的墓穴。颯颯的秋風,從窯洞的縫隙裡吹了進來。好冷啊!長松打了一個寒戰……

  就在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平常少言寡語的大閨女秀蘭姑娘忽然說話了。她走到長松面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爹!你讓我走吧!我……我願意去!就是換八十斤小麥,你們也算沒有白養活我一場。爹!咱不能都餓死啊!爹!我是個大的,我應該為你分憂。是江是河我去跳!為了俺兩個兄弟,爹!你讓我走吧!」

  小建「哇」地一聲哭了,緊接著一家大小全都放聲大哭了起來。小響跑過去抱住秀蘭的頭哭著喊著:「大姐!……大姐!……」玉蘭也撲了過去,「大姐……你不能走……你要照看小響,我……我願意去……」小建用小拳頭砸著自己的頭,他在埋怨自己太無能,不能為家裡分點心。小強忽然眼睛一黑,昏倒在地上了。…

  長松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眼睛是木的。他茫然地、無目的地在窯洞裡走了幾步,「老天爺!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他忽然看見鍋臺上那一口張著大嘴的鐵鍋。鍋裡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瓢清水在冒著熱氣。他意識到這口鐵鍋就是全家人的生命線。現在家裡連一粒米和一把面也沒有了。難道讓全家人都餓死?他的眼淚從眼眶中流了出來。他的兩條腿發軟了。他無力地雙膝跪在女兒秀蘭面前。

  「秀蘭!……都怨你爹沒能耐,都怨你爹我……沒本事!你怎麼生到……我這個家來?……你……打我兩下吧!打你爹這個沒能耐的人吧!我……對不起你啊!……」

  秀蘭抱住他的頭哭著說:「爹!你不要這麼說……你養活我這麼大……夠難了……爹!我……不怨你,我永遠不怨恨你……」

  下午,老白婆領著長驢臉人販子把八十斤麥子背來了。秀蘭默默地先給長松跪下叩了個頭,又給楊杏叩了個頭。她看小建和小強兩個兄弟一眼,又看了妹妹玉蘭一眼。最後她撲到了小響身上,她使勁地抱住她的頭用嘴親著。小響把頭往她懷裡拱著。她感到姐姐的一顆顆熱淚,在她額頭上滴著。

  「小響,要聽話……」

  「姐!你別走。」

  「要照顧好爹媽……」

  人販子在窯洞門外喊著:「快走吧!晚上還得趕到新安縣哩!」

  秀蘭定了定神,推開抱著她的玉蘭和小響,她「忽」地站了起來。她不敢看長松和楊杏一眼,低著頭走出了窯洞。但是,剛走出窯洞門外十幾步,她又停住了腳步。

  「咋啦?快走啊!」人販子不耐煩了。

  「等一等。」

  「還帶什麼東西?」人販子問。

  秀蘭沒有吭聲,她回身到窯洞裡,迅速脫掉身上穿的一件藍底白花的印花布夾襖,遞給楊杏說:「媽!這個夾襖我不穿走了,留著給你們拿到街上,給小響換兩個燒餅吃。」

  小響哭喊著:「不!姐!我不要……」

  楊杏忙喊著:「秀蘭,天涼了,你身上只穿那一件單褂子怎麼行?你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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