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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這個相面的結結巴巴,信口開河地說著。四圈半信半疑,抿著嘴沒有敢說一句話,只是不住點頭。相完後,他給了那個相面的兩毛錢,那個相面的說:「再……再賞幾個吧!很……很……很少有……你……你這鼻……鼻……鼻子!」

  四圈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劉玉翠就「刷」地一下掏出一張新鈔票遞了過去,她挽著四圈的胳膊走了。好像她自己就是那個「女貴人」似的。

  四圈雖然不相信相面,但對這一次相面,他卻有幾分相信。他買了個小圓鏡子,每天偷偷地照著。他不是照他的鼻子,他沒有當中將的野心,他主要是觀察自己的兩隻眼睛。他的眼睛確實是黃的,眼睛還是長方形,他對照了一匹馬的眼睛,果然很像。他記得「馬眼勞碌」這四個字,想著一輩子拉車,老了,拉不動了,會是個啥結局?他開始希望真的有個貴婦人來搭救他。想來想去,才省悟過來,莫非就是玉翠?這些天來,玉翠給他買吃買穿,說話時甜聲甜語,他不是沒有感覺。可是他心裡害怕:害怕海香亭,害怕坐監獄。坐監獄肯定是吃不飽飯的。另外,他覺得自己不配,她是闊太太,自己是拉車的下人。一個太太怎麼會看上一個拉車的?再說自己口吃,人前人後說不出幾句囫圇話。劉玉翠平常和他說笑話,拿他開玩笑,甚至於動手動腳,捏他一下,摸他一下。他總以為這是劉玉翠的秉性。城裡年輕太太開通,不比鄉下人。四圈也多次想過這事。他的結論都是:「不可能。」因為他自己實在沒有什麼長處。不過,他對玉翠的印象卻越來越好,他覺得怪不得她享福,她生就一個福相,臉是圓的,手是圓的,連肩膀、腰身、腿和腳也無不是圓的。劉玉翠整個人就像個軟乎乎的大皮球。四圈每逢看見她,總覺得有一股熱豆腐腦的味道。

  七月間,海香亭去陝州辦理一批糧食轉運手續,大約要一個月才能回來。做飯的老於頭回長垣老家探家去了。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愛香,劉玉翠叫她回家裡住。後院子只有四圈和劉玉翠兩個人,劉玉翠眼睛裡幾乎冒出火來。

  吃罷晚飯,兩個人在院子裡乘涼。玉翠只穿了件汗衫和短褲,眼睛不住地瞟四圈。四圈卻呆呆地看著月亮。

  劉玉翠說:「今天晚上天氣真熱。」

  四圈說:「熱……熱……」

  劉玉翠輕輕籲了口氣,笑著說:「四圈哥,人家說你常到吉慶裡去?」吉慶裡是一個下等妓女聚居的地方。劉玉翠在故意逗他。

  「我……我……我……沒有……」四圈急忙說著,臉都紅了。

  劉玉翠笑了:「看你急得那個樣子!去過也沒有關係……哪只貓兒不吃腥?是貓,就愛偷個嘴。不過,那些人都是為了錢,他們不會疼你的,哪像我……」

  四圈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沒有吭聲,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低著頭,不敢看劉玉翠帶電光的眼睛。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劉玉翠忽然說:「喲!蚊子咬了我一口!」說著,用扇子向脊樑上拍著,接著又喊著說:「四圈來!你替我搔搔,我夠不著!」

  四圈笨手笨腳地撫摸著她的脊樑,問:「哪……哪裡?」他覺得摸的不是一個人的身體,而是一塊滑膩膩的羊脂油。就在這時候,劉玉翠發瘋似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四圈哥!我喜歡你……」

  四圈已經感覺到了劉玉翠圓鼓鼓、軟綿綿的身子,像有一股電流,穿透了他的全身。他渾身發了熱。他已經忘記了一切。他張著大嘴,喘著粗氣,輕輕地,像拖一個小孩子似的把劉玉翠抱了起來……

  ……

  自此以後,四圈每天夜裡都往玉翠屋裡去,有時午睡時間也要去一下。劉玉翠迷迷糊糊地一味寵著他。老於頭從老家探親回來,他們也不避諱。兩個人明鋪夜蓋,難分難舍地過了十幾天。

  有一次,海香亭去南陽開會,汽車開到葉縣,一座公路橋被日本鬼子飛機炸斷了,一時半會橋修復不了,他只好中途折了回來。回到家裡時,已經夜裡兩點多鐘。他拍了拍門,沒有人開,又拍了一會兒,老於頭起來給他開了大門。他問:「睡覺怎麼睡得這麼死?四圈呢?」

  老於頭咕咕噥噥地沒有說清楚。

  海香亭走到堂屋門前,門虛掩著,他推開門,開亮了電燈,發現床上睡著兩個人。床上的兩個人都驚醒了。劉玉翠急忙抱住個毛巾被;另一個穿著紡綢睡衣,留著平頭,跳下床就要往外跑。海香亭上前一把抓住他,打了個耳光。那人喊著說:「是……是玉翠叫我……」這時海香亭才認出是四圈。他最近不但鑲上了兩顆金牙,還暗暗留上了平頭。不過總是戴著帽子,海香亭始終沒有看見過。他的睡衣,就是海香亭那套新紡綢睡衣。

  海香亭狠狠地罵著:「是你這個混蛋王八蛋啊!」說著又踢了他兩腳。

  劉玉翠鐵青著臉問海香亭:「你想幹什麼?」

  海香亭跺著腳說:「我要槍崩了他!」

  劉玉翠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支八音手槍,往桌子上一撂說:「你有種先崩了我!」她又拍著胸膛大聲地喊著:「海香亭,你不是不要這個家嗎?你不是成天在外邊吃喝嫖賭嗎?你怎麼不去找那個臭婊子啊!你還有臉回來……」劉玉翠越說越生氣,「海香亭!不把我崩了,你就不是人養的!」

  海香亭倒被劉玉翠的怒氣鎮住了。他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看看槍,又看看劉玉翠,他拍著桌子,口氣卻軟了下來:「你好……你辦這些事能見得人嗎?」

  「見不得人的事多著哩!貪污災民救濟糧見不得人!去天津販毒品也見不得人!嫖窯子也見不得人!……」劉玉翠兩手抹著腰連珠炮地數說著,毫不服輸。

  這時四圈在牆角蹲著,背朝著他們。海香亭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咆哮著喊:「你還不滾蛋?」

  四圈說:「把鞋子撂給我!」

  劉玉翠把鞋撂給了他。他掂起鞋子顧不得穿,又抓起帽子,就往外邊跑。後邊海香亭咬牙切齒地喊著:「你今天夜裡就不准在我家。以後你永遠不許登我的門!」

  四圈就這樣被趕出來了。他什麼也沒有帶,身上只穿了那一身紡綢睡衣。他不管這睡衣只能在夜裡睡覺穿,白天也穿在身上。他在街上遊蕩著。他想起那個相面的說他三十五歲時要當中將,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呸!還……還他娘……中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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