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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災年謠言多。

  一一民諺

  一

  一九四二年的夏天,天氣奇熱。從冬天到春天,整整七個月沒有下雨。井幹了,河枯了。每天陣陣黃風,卷起地上的塵土,變成一條條粗大的黃色煙柱,旋轉著飛向天空。農民們看到這種旋風,照例要「呸!呸!」吐幾口唾沫,有的還脫下鞋子,向旋風的中心擲著。據說,這種旋風就是旱魃,要用破鞋去趕它。還有人在擲的鞋子裡發現過旱魃的血跡。但這都是傳說,誰也沒有親眼看見過。

  人們每天用手打著遮陽望著天空。天空卻總是藍澄澄的,沒有一塊陰濕的雲彩。有時候早晨偶爾出現一些魚鱗般的雲塊,有經驗的老農們卻搖著頭嘆息著:「雨又遠了!」

  罵天的人漸漸多起來了。他們把對天的敬畏的心情變作憤怒,到處可以聽到:「這個該死的老天爺!」

  「這個死鬼老天爺!」

  「你不會當老天爺你就別當!」

  但是不管罵聲再多,「老天爺」沒有長耳朵,它既無反應,也無表情。

  人們看「老天爺」沒有反應,就把希望寄託在龍王爺身上。

  伊川縣聞鶴村有一座龍王廟,平常冷落得住滿了麻雀,今年春天忽然熱鬧起來。

  龍王的香爐裡插滿了香,供桌上有時候還擺幾碗供食。麥子拔節時候,有一天早上起了火燒雲。農民們興奮起來。他們以為龍王要顯神通了,就發起了更大的祭祀活動。

  打更的王三在村街上敲著鑼喊著:「祈雨了!祈雨了!都到龍王廟祈雨……」接著鑼鼓響起來,人們像潮水似地向龍王廟湧著。保長、紳士們也都來了。他們赤著腳,戴著柳枝編的帽子.站在人群前邊,好像只有他們有資格和龍王說話。

  池塘邊幾棵大柳樹倒了黴,幾個小夥子爬在樹上,折下柳枝向下邊扔著,人們搶著、拾著,紛紛編成柳圈帽子戴在頭上。他們還給龍王編了個柳條帽子,戴在它的頭上。

  紳士們擺出一副虔誠的表情,向龍王燒著紙、奠著酒,又恭恭敬敬地叩著頭說:「龍王爺,你可憐可憐下界蒼生吧!莊稼快旱死了。你要能顯顯靈,在三天內下一場透雨,麥罷給您老人家殺豬燙羊。」

  農民們對待龍王不像紳士們那樣文明。他們讓四個屬龍的小夥子抬著龍王「遊街」,這也叫「曬龍王」!他們先把龍王的泥胎抬到麥田邊,讓它看看快要枯焦的麥子;再把它抬到池塘邊,讓它看看乾涸的水塘;接著就把它抬在熱毒的太陽下遊街曬太陽,意思是要它嘗嘗這火毒太陽的味道。

  游到中午,一點兒雲彩卻又散了。天空又變成了赤日高掛的藍天。龍王的頭上沒有出一滴汗,四個抬著龍王的小夥子,卻曬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人們生氣地不再抬著龍王遊街了,他們滾過來一個碾麥子的石滾豎起來,把龍王放在上邊讓太陽曬。他們指著龍王的鼻子說著:「你什麼時候下雨,才給你送回廟裡去!」

  「你不下雨狠曬你!」

  龍王臉上毫無表情。只是瞪著它那兩隻像雞蛋大的眼珠。

  龍王的泥塑是猙獰的、奇特的。它基本上是人臉和龍頭的混合變形。深深凹進的眼窩中,突出兩個雞蛋那麼大的眼珠。鼻子寬得像個秤砣。下顎像鏟子一樣向前突出著。就在這個下顎上,張著一張像河馬一樣寬大的嘴巴。

  當年農村畫匠們這個構思是想增加龍王的威嚴。但是威嚴過分就會變成滑稽。一天兩天過去了。十天半月又過去了。龍王依舊蹲在麥場的石滾上。它頭上戴的柳枝帽被曬得枯焦了,烏鴉落在它頭上「啊!啊!」地叫著。當人們看到它臉上的鳥屎時,才知道它也無能為力。

  幹熱的黃風依舊天天刮著。天上起一片雲霞,被黃風吹跑了,再升起幾絲流雲,又很快被風吹跑了。男人們「曬龍王」的辦法失敗了。婦女們又悄悄串連著開始了她們的「求雨」活動。洛陽這一帶農村的老太婆們,有一種編造故事的「天才」,她們編造出來的「神」,要比男人們想像的更曲折、更富於人情味道。

  一個謠言在各個村子流傳開了。她們說:老天爺去西天赴王母娘娘宴會,臨走時,他對老天奶奶交代說:「要是我十天不回來,你該下就下。」意思是走後讓她掌管著下雨。誰知道老天奶奶的耳朵有些聾,她把「我要是十天不回來,你該下就下。」聽作「我要是十天不回來,你該嫁就嫁!」到了十天頭上,老天爺吃酒還沒有回來,老天奶奶果然另找個男人嫁了。老天爺從西天回來後很傷心。這時管風的風姨向他獻媚,想作他的填房。老天爺嫌風姨太瘋,不想討她作老婆。風姨就每天故意和他搗亂,不讓他調風播雨。老天爺只要播起一陣雲要下雨,風姨就用嘴把他的雲彩吹散。老天爺再播起一塊雲,風姨就再把雲吹跑。因為這一場戀愛沒有結局,半年來天天颳風,卻下不來一滴雨。

  這個荒唐故事在農村中流傳得如此廣泛,老太婆們每天望著神秘的天空,盼望著老天爺趕快完婚,或者風姨能夠死了那片癡心。因為實在不敢再鬧了,地下的莊稼已經快早死了。

  不知道從哪個村子傳來了一個說法。她們說:風姨愛紡棉花,只要下界百姓收集點棉花送給她,她就回家坐下來紡棉花,不再和老天爺搗亂,每天刮黃風了。她只要把風停下來,老天爺就能給下界播雲下雨了。

  由於這個謠言編得如此合情合理,各村的婦女就挨門挨戶給風姨收集棉花。婦女們把彈好搓好的雪白棉絮獻了出來,這家三條,那家兩條,然後捆成一捆,拿到十字街口,大夥跪在地上焚燒起來。

  一條條棉絮在火焰中化成灰燼,飛向天空。各村子裡都飄著燒焦棉花的糊臭味。可是天上仍不見一絲雲彩,黃風每天還在繼續刮著。那個癡心的風姨沒有聽下界老太婆們的「勸告」,她不願意回家老實坐下來紡棉花,她在繼續和老天爺搗亂。

  二

  過了「芒種」,天仍然沒有落一滴雨。小麥絕收已經成了定局。

  海老清每天到地裡看著,稀稀落落的麥子長得只有一筷子高,葉子就漸漸變成了枯黃顏色。有的麥子棵上還勉強結出一個小穗兒來,看去有棗核那麼大。當海老清剝開這些穗兒看時,裡邊卻是空的。

  「就是現在天落下來雨,也不行了!」海老清自言自語地嘆息著。

  村子裡各家小戶開始疏散自己家的人口。有的人家把未成年的男孩子送到洛陽當學徒,有的背上木匠傢俱遠去湖北、四川謀生。還有些人家把十幾歲的女兒,換上一件乾淨布衫,送到婆家去當「童養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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