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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陳柱子看鳳英老沒有個囫圇話,也只好笑了笑說:「那就先在我這兒幹著吧。」

  晚上,老白數落陳柱子:「你怎麼那麼大方,什麼都借給她,你怎麼沒有把你也借給她?把我借給她?真是糊塗到頂了。」

  陳柱子莞爾一笑說:「別說混話,我睡著了也比你清楚。該吃的虧非吃不可。事情就是這樣子,你不放在十六兩上,人家還是要幹。唉!春義娶這個媳婦可真夠厲害的。十個春義也頂不了她。平常都說我是個『皮笊籬』,滴水不漏。可她簡直是個『罐頭筒』,不光不漏水,連一點氣也不漏。我喜歡這種人。可惜她是個女人。咳,可惜她是個女人!」

  陳柱子連聲稱讚著,老白卻無醋意。她知道陳柱子這個人除了酒以外,別的什麼也不愛。

  三

  大年初一這天,咸陽街上張燈結綵,熱鬧起來。人們穿著用面汁漿過的衣服,戴著瓜皮小帽,露著剛剃過的後腦勺,挨家挨戶,賀節拜年。人們在街上相遇時,互相作著揖,拱著手,嘴裡喊著「恭喜!恭喜!」「發財!發財!」他們三五一群從這家出來又跑到那一家,大家都走得很快,來去匆匆,好像這一天,全城都在開展競走比賽。

  孩子們大多跟在大人屁股後邊,他們這一天變得非常溫文爾雅,學著大人作揖,學著大人叩頭。更重要的是,大人們讓他們在這一天熟悉血緣輩數這一張網。中國的輩數學是一門龐雜的學問,有同姓,有同族,有近親,有遠親,還有乾親,鬼親。這些縱橫交錯的關係,都在作揖還是叩頭上分別出來。

  陳柱子初一沒有開門。他覺得自己是外鄉人,和這個複雜的網還扯不上一根線。再說自己幹的是飯鋪生意,在社會上被人瞧不起,年齡又老大不小,倘若人家來拜年叩頭,自己不敢當,人家心裡也不情願。要是出去給人家拜年,自己分不清輩數。

  因此,在年前就把保長和房東的禮物送了送,初一這天,索性關上門睡大覺。到了初二,他可惜節下這十幾天的光陰,看到賣琥珀麻糖的生意不錯,就到飴房裡發五十斤琥珀糖,用擔子挑著出城去串鄉了。他的目標是小孩子們口袋裡的「壓歲錢」。

  鳳英一心要在今年開飯店,這幾天特別活躍起來。她想,要想在咸陽站住腳,得先維持幾個街面上幫忙的人。她首先想到了王蛤蟆。初二這天,她狠狠心買了兩盒點心,叫著春義一道去給王蛤蟆拜年。

  春義不認識王蛤蟆,推辭說:「我和人家人生面不熟,連怎麼稱呼都不知道,怎麼拜年?

  你一個人去吧。」

  鳳英說:「誰和他們論得那麼真!反正見長鬍子的你就叩頭,沒長鬍子的就作揖。你跟著我好了。」

  到了王蛤蟆家,王蛤蟆正和兩個孫子玩「升官圖」。鳳英進來門就叫著:「王大爺,過年好吧!給你拜年了!」說罷跪在地上就叩頭,春義也忙隨著她跪下叩頭。

  王蛤蟆擰轉「升官圖」,剛好轉了個「贓」,正要被貶為「驛丞」,忽然看見面前跪著兩個人拜年,急忙疊起「升官圖」說:「地下髒,快起來,快起來。」

  鳳英和春義站起來後,他看了看春義,不認識,又看了看鳳英,似乎在那裡見過面,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鳳英和他拉近乎,問:「王大爺,你去年冬天身體不錯吧?」

  王蛤蟆說:「不錯。就是有點氣喘。」

  鳳英又問:「吃飯還好吧?」

  王蛤蟆說:「嗯。有好飯一頓還能吃兩大碗。」他仍然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個媳婦。

  鳳英沒話找話,又說:「老年人全憑飯力,最近你又見薑子牙了吧?」

  老頭沒有聽清楚,問:「什麼?」

  「薑子牙?」鳳英大聲說著:「你忘了,大爺,那一天你給我們講,你見薑子牙在渭河上釣魚。」看見王蛤蟆張著嘴在發怔,鳳英趕忙解釋說:「我是老陳的飯鋪裡的,我叫鳳英。」說著把兩盒點心放在他的面前。

  老頭兒看見了點心,連忙「啊、啊、啊」了三聲,他顧不得向她再解釋薑子牙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人,忙說:「我想起來了,你們店裡有一杆二混頭煙袋?」

  鳳英忙說:「對,對。下邊還焊了個炮彈殼。」

  坐下來寒暄了一陣,鳳英才說:「王大爺,我們來托你辦個事。我們想在街上賃一間門面房,打算開個小飯鋪,西大街、車站都行。你老人家在街面上熟,留心給我打聽打聽。」

  王蛤蟆這才弄清她的來意,他問:「是你們自己開飯鋪?」鳳英點著頭說:「哎!俺們自己想幹個營生。」王蛤蟆站起來說:「咳,不是我說的,你早就該出來自己幹了。飯鋪是一本萬利,煮上兩棵破白菜幫子放點醬油,就賣幾毛錢,你放心大膽幹吧。這賃房子的事兒,包在我身上了。可不是我吹的,這咸陽四條大街幾百所臨街房子,我最摸底細了。」

  鳳英說:「大爺,要不我們就來找你!」

  王蛤蟆說:「沒問題!你候我的信吧。你的鍋碗瓢勺等傢俱都置辦了?」

  鳳英說:「正在陸續置辦。我想托你買個水缸。」王蛤蟆說:「水缸不用買。我家裡有個大水缸,借給你用。另外,不要忘記買一杆小煙袋,這是我們陝西的風俗。」

  鳳英說:「大爺!太感謝你了,水煙袋一定買……」

  他們正說得熱火,從後邊屋裡走出來個半老半不老的老婆。

  鳳英一見就說:「這是我大娘吧?大娘,給你拜年了!」說罷跪下就叩頭,那個老婆慌張地說:「不!不!……」王蛤蟆忙把鳳英拉起來說:「不!這是我的一房兒媳婦。」

  鳳英拍著膝蓋上的土,自我解嘲地笑著說:「沒關係!給老嫂子也應該叩個頭。」

  從王蛤蟆家出來後,鳳英說春義:「你怎麼沒有跪下叩頭?」

  春義說:「眼看差一二十歲,不是一輩人,我不那麼冒失。」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慌得像搶炮一樣,我怎麼告訴你。你呀!」春義又說:「我算服你了。不光叩錯頭,還把薑子牙也拉出來了。你也真不怕丟面子!」

  鳳英這時才明白自己說錯了,卻不在乎地說:「管他薑子牙蒜子牙,還不是沒話找話嘛!面子值幾個錢一斤?」

  四

  自從陳柱子把事情挑明以後,鳳英在陳柱子的飯鋪裡幹活更賣力了。她想反正要離開他這個店,是好是壞也不過是再幹半年。「能叫累死牛,不讓打住車」,不落他的話把兒。開春以後,日長夜短,陳柱子有時還沒起床,她就挑起兩個水桶去打水。

  一連挑五四擔水,把水缸倒滿,丟下水桶又去和麵擀面,在購置她準備開飯店的用具時,也不再背背藏藏了。她每天向集上瞅著,今天買兩個扁瓦盆,明天買兩個粗瓷碗,陳柱子看見只裝沒看見,心裡卻老大不高興。王蛤蟆近來也來得勤了。他來到飯店也不和陳柱子打招呼,有時把鳳英叫到外邊說幾句話,有時在店裡把鳳英叫到牆角咕噥一陣。臨行時,總要向陳柱子看一眼,

  晃一下腦袋,意思是「有人幫漢,有人扶楚」,我就是要扶鳳英。

  五月端陽節時,王蛤蟆把房子跑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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