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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第三十二章 過年】

  面子值幾個錢一斤?

  一一民諺

  一

  臘月二十三下了一場大雪。咸陽大街上凍凍化化,被四鄉來趕集的人踩成一窩泥。人們背著錢褡子,挎著籃子,割肉,打酒,購買著豆腐青菜,置辦著箔表香燭,像瘋了似地花著口袋裡的錢。

  據說是他們吃「臘八粥」吃糊塗了,他們不再吝惜一年的辛勤勞動,用棉花和糧食換來的錢。平日儉省的農民,忽然變成了揮金如土的「王子」。

  到了年三十這天下午,街上趕集的人才逐漸稀落下來。年三十也叫「窮人集」。有錢的人家早把年貨購買齊全,準備過年了,只剩下那些衣服襤褸的人,才在這一天挎著破籃子,在街上東瞅西瞅,買半個豬頭,或者切兩斤豆腐,回家準備「過年」。

  一些大的商店在上午就把板扇門扛好,準備回家過年,陳柱子的面鋪卻像平常一樣開門營業。陳柱子對過年沒有多大興趣,因為正月前半月,人們都在家忙著走親戚過節,他要耽誤半個月生意,另外各家各戶都要動動腥葷,牛肉麵也失去了平常的誘惑力。

  日頭偏西時候,街上的人散盡了。陳柱子站在門口看了看,只見一街兩行的商店門上,都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春聯。這些春聯上大都寫些想發財的吉利話。最多見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也有的寫著:「主因信用千金托,客為公平萬里投。」還有的附庸風雅地貼著:「馬周店內春常在,少伯舟中月正明。」陳柱子不懂得這些春聯的意思,他覺得全是白花錢。

  不過他還是買了一張梅紅紙,叫春義給他寫了一個財神爺牌位。

  農村不敬財神,春義不會寫。他說:「你就寫個供奉財神老爺之神位吧。」牌位寫好後,剩下半張紙,他又讓春義寫了副神聯,上聯是「晨昏三叩首」,下聯是「早晚一炷香。」

  財神請上了牆,他又找個舊罐頭盒子,剪掉蓋子軋了軋,裡面裝上了沙子,權當作香爐。到了天快黑時候,巷子裡各街小巷響起了刀砧和鞭炮聲音,人們已經在接神剁餃子餡了。

  陳柱子點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罐頭盒子內。又燒了黃表包著的三封紙錁,每個紙錁裡包著用金箔做的三個小元金寶。在紙錁燃燒時,他用酒壺澆了些酒。他沒有酒杯,照他想來,財神爺既然也喝酒,就和他自己一樣,不要什麼酒杯了。

  陳柱子對著牌位叩了三個頭,頓時覺得精神振奮,信心十足。這種信心是莫名其妙的。陳柱子多年來,就憑著這莫名其妙的信心,投入生活競爭的戰場的。這個財神爺到底長的什麼樣子?他沒有見過。他聽人說財神爺在嘴角邊長了個黑痣,黑痣上還長了一撮毛。陳柱子右嘴角下邊長了個黑痣,只是沒有長出一撮毛。就憑這一點「得天獨厚」,他似乎覺得和財神老爺親近了許多。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財神老爺,要不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來買他的牛肉麵吃?

  二

  晚上,因為是「除夕」,陳柱子親自炒了四個菜,燙了一壺酒。

  春義也從磨坊回到店裡。他把春義也請上,加上老白、鳳英,四個人過了「除夕」。

  陳柱子先在碗裡倒了半碗酒,捧過來給春義說:「兄弟,你喝!」春義說:「我不會喝酒。」柱子說:「過年哩,不會喝也要少喝一點。」春義看他說得懇切,只好端起碗來呷了一小口。輪到鳳英時,鳳英端起碗笑嘻嘻地喝了一大口,她喊著:「哎喲,辣死了!」她剛說過,老白就瞪了她一眼,小聲說:「今天不准說那個字!」鳳英知道她指的是「死」字,悄悄伸了伸舌頭。

  老白不喝酒,把酒碗推給柱子說:「你喝吧,只要別喝醉就行。」說著就用筷子夾了塊最大的五花條子肉放在嘴裡,老白最愛吃柱子做的芥菜肉,她早等得不耐煩了。

  陳柱子喝了幾口酒,說起正經事來。他說:「平常人家都說,年三十夜裡,要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咱們這逃難在外的人,父南子北,就說不上團圓了。其實出門到外鄉,就是一家人。今年一年,總算天爺照顧,生意還算不錯,聽說寶雞逃黃水的河南難民,今年冬天餓壞的不少,咱們總算有吃有喝,也有個窩住。」他說著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鳳英說:「弟妹呢,這一年幹得確實不錯,後半年面案我就沒有管。錢嘛,今年賺了一些。不過現在稅款、差款太重,再加上房課和各種捐項,也沒剩下多少。不過我決不叫你們心裡彆扭。常言說,同打虎,同吃肉,『水漲船高』。

  按往常的規矩,三年學徒是只給個襪子鞋錢,沒有工錢的。咱這個小飯鋪不論這個。明年嘛,我給鳳英吃一份賬,也就是店裡賺十塊錢有你一塊錢。要是你們覺得還行,咱倆家人還蹲在一塊。」

  柱子說罷,老白從包袱裡取出兩條新毛巾,兩雙新絲光襪子,對鳳英說:「給!這是你柱子哥給咱倆買的襪子和毛巾,你挑個顏色鮮的。」鳳英沒有料到陳柱子來這麼一手。她不好正面回答,拿過襪子看著說:「哎喲,這襪子顏色真好看,和肉的顏色一樣,這要配一雙雪青顏色鞋子才好看呢!」她故意把話岔開,心裡卻盤算著一和九的比例。

  陳柱子看她不回答,就問春義:「兄弟,你看呢?」

  春義感激地說:「柱子哥,我們還有什麼話要說的,要不是你和嫂子拉我們這一把,恐怕我們現在還流落在大街上要飯。我不把哥嫂當外人,哥嫂也不要把我們當外人。你們看著辦,怎麼樣都好!你給幾個錢,我們就花幾個錢。回老家時,只要有個路費盤纏就行。」

  陳柱子說:「不!我歷來辦事情,總要說個牙清口白。收留歸收留,那咱們是老鄉街坊情誼;身價是身價,不能糊塗一盆。

  這叫『情是情,分是分』。既然你答應了,鳳英明年就在我們這兒吃一份帳了。這就一言為定,時間還是一年……」

  「先定半年吧!」沒等柱子說完,鳳英就接過來果斷地說:「明年下半年,我還有點事,我想到清水縣去找我爹,聽說他逃荒在那裡……」

  鳳英本來在和老白議論襪子,可是她的耳朵卻一直留心聽著陳柱子的話。她聽著春義答應得那麼順當,心裡就埋怨春義太老實了。不過她也想,馬上離開陳柱子的店也不行,就乾脆俐落地答應給他再幹半年。

  陳柱子聽她這麼說,心裡想:看來她是一定要出去另立爐灶了。這個年輕媳婦嘴上有一套,手也有一套,可不能小看。他就故意把事情挑明說:「鳳英,『鳥大出窩,女大出閣』,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在外邊跑了半輩子了,什麼事也打不過我的眼。既然你有意出去自己幹,哥哥我不攔你。鳥都是往高枝上飛的嘛!

  我就有一點要求:常言說:『好留不如好散』,咱們都是一個村的人,你要出去開飯店,我支持,就是不要也賣牛肉麵,一同行就是冤家。咸陽滿共就這麼個小地方,咱們兩家搶生意叫人家笑話。

  我給你想好了,你賣水煎包子帶胡辣湯怎樣?包子鍋、油壺,調餡盆我都現成的,我借給你,你們說呢?」

  陳柱子說著,春義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索性把頭耷拉在桌子下邊,不敢看他了。老白不住用腳踢陳柱子的腳。嫌他把傢俱借給鳳英太大方;鳳英卻面不改色地給老白頭上挽著新毛巾,笑著說:「大哥,我們這個八字還沒有一撇呢,誰知道能幹成不能?大哥真要想給我們再壘個窩,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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