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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二

  藍五從雪梅家走後不幾天,雪梅病倒了。

  她每天發著低燒,精神恍惚還整夜失眠。飯吃不進,藥也吃不下。每天躺在床上,用淚水洗面,也不和任何人說話。

  孫楚庭這次和雪梅生氣以後,倒是一反常態。他神態自若,和顏悅色,好像家裡根本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每天從機關回來,總要先問徐媽:「太太吃飯了沒有?」或者詢問一下吃藥的情況。然後走到雪梅床前,摸摸額頭,拉拉手,再低聲細語地勸慰幾句,方才走開。

  初開始,雪梅根本不理他。只要他走到床前,雪梅就閉上眼睛。她已經不能和孫楚庭和平相處了。她覺得他的笑聲是假的,說話的聲音是假的,連腳步聲也是假的。她已經看透了,孫楚庭是個十足的偽君子!

  儘管雪梅的表情冷若冰霜,看見孫楚庭像看到仇人一樣。孫楚庭卻像例行公事,每天照舊問寒問暖,不管對方理睬不理睬。

  有一天,孫楚庭帶了幾張戲票回來。他問徐媽:「太太下午吃點飯沒有?」徐媽說:「吃了一小碗掛麵,熬的參湯也喝了。」孫楚庭又走到雪梅跟前說:「雪梅,晚上能去看戲不能?從天津流亡過來一個評劇團,今天夜裡在『天聲劇院』演出《貧女淚》,是出時裝戲。主角唱得好極了。你去聽聽吧,有車。」他說著把兩張戲票放在雪梅跟前。

  雪梅披著衣服在床上坐著。她沒有看戲票,也沒有看孫楚庭。她冷冷地問:「你是不是想要我回心轉意?」

  「我設有想。」孫楚庭說。

  雪梅忽然激動地說:「孫楚庭!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告訴你,我和你過不到一塊了!你就是殺了我、宰了我,我也不怕!我跟你完了!」她說著把兩張戲票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自己伏在被子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孫楚庭說著:「不去算了!不去算了!何必發這麼大脾氣?」他看著雪梅痛苦傷心的樣子,自己眼睛也濕了。

  到了半夜,雪梅朦朦朧朧想入睡。孫楚庭來到雪梅跟前,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說:「雪梅,我想跟你談淡。」

  雪梅的睡意全跑了。她瞪著兩隻木木的眼睛看著孫楚庭。好像在聽宣判。

  孫楚庭從容地說:「雪梅,我看你也挺難過,我想和你談談。好夫妻也罷,歹夫妻也罷,咱們兩個總算在一塊過了好幾年。我……感謝你。如今姓藍的來了,我可以撒手!我也懂得『捆綁不能成夫妻』,當年在盧氏縣我把你贖出來,就是這個道理。你願意跟藍五走,我不阻攔。現在是文明時代,人契的事就不必說了。對我來說……我是捨不得讓你走的。這你心裡也清楚。不過,再過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了。雪梅,我再說一遍,咱們總算夫妻一場,以後你早晚生話若有困難,回來找我,我的大門決不關上。」

  雪梅一下子聽呆了。她不敢相信這就是孫楚庭說的話。「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她定睛看了看孫楚庭的臉。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涼神情。雪梅一下子被感動了。她含著滿眶熱淚問孫楚庭:「你真的放我走?」

  「放你走。我說話是算數的。」

  「我那張人契,你……不要了?」

  「現在不興這個了。你看!」孫楚庭拿出人契讓她看了一眼,抓住撕成碎片。

  雪梅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跪在孫楚庭面前,抓住他的腿哭著說:「我……我感謝你一輩子:……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忘不了你……你百年以後,我給你披麻帶孝,我給你掃墓上墳!我……我對不起你!……」

  孫楚庭紅著眼睛說:「你對得起我……」說罷把雪梅的手拿開,自己走了。

  是不是孫楚庭天良發現,回心轉意了呢?當然不是。他有他自己的算盤。因為藍五沒有被害死,活著來到了西安,他在雪梅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被撕得粉碎。

  他恨透了藍五。藍五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在瘋狂的嫉妒心的驅使下,他曾經想雇人把藍五幹掉。然而,等他冷靜下來以後,便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個愚蠢的行動,只能把雪梅推得更遠,雪梅會恨他一輩子,也許要永遠失掉雪梅。他不能幹這賠本的買賣。就在他絞盡腦汁的當口,他突然想起了藍五床前那滿地的煙蒂。他的心頭一亮,這滿地煙蒂說明這個「泥腿子」出身的流浪漢,有著強烈的嫉妒心理。既然不能「飲鴆止渴」,何不來個「釜底抽薪」?既然不能把藍五的形象在雪梅心中抹掉,何不讓藍五心中把雪梅的形象抹掉?不是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嗎?好!孫楚庭舒了一口氣。對雪梅,他開始改變策略,對雪梅表現了極大的寬容和大度,目的是想重新修補自己被撕碎了的形象。

  三

  秋風涼了,梁晴從廠裡回到家裡。她要把舊棉衣拆洗一遍,還要給徐秋齋掉換那件新棉袍的面子。

  粱晴先把舊棉套送去彈了彈,把裡子拆洗乾淨又補了補。她自己不敢裁袍子面子,就請在車站補襪底的譚二嬸來幫她裁。譚二嬸也是黃泛區逃來的難民。她一邊裁著衣服一邊問梁晴:「您婆子家姓什麼?」

  「姓海。」梁晴紅著臉回答。

  「你是逃黃水那年就上頭了?」譚二嬸看著她頭上梳的髻問。

  「嗯。」梁晴低著頭,臉更紅了。事實上她並沒有結婚,只是為了避免麻煩,才把辮子盤成了髻髻。

  「你女婿沒有跟你一塊逃出來?」

  「他……沒有……」梁晴說不下去了。徐秋齋在一邊卻接過來說:「留在老家打日本了。她是屬雞的,今年二十二歲了。唉,離開老家三四年了。」

  譚二嬸也說:「可不。四年還多啦。這日月可真難熬啊。來西安時候,俺那個小三子還抱在懷裡,如今都會去車站撿煤核了。孩子們就是這樣在難民棚裡熬大的。」

  袍子面裁好後,譚二嬸走了。梁晴拉過來一條破席鋪在地上,準備套上棉花套,就在這時候.屋外有人輕輕敲門。

  「徐大叔!徐大叔!」

  叫門的聲音很低微,是個女人的聲音。

  徐秋齋在屋裡慌:「你推,門沒有上。」

  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雪梅。徐秋齋看她面容憔悴,身體瘦弱,大約是跑了點路,額頭上冒著汗珠,嘴裡還微微喘著氣,徐秋齋急忙扶她進屋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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