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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春暖草自青。

  ——民諺

  傍晚時候,牛毛細雨下起來了。群眾叫「籮面雨」。那雨像絲線一樣細,像麵粉一樣輕,隨著輕柔的春風,在天空中飄灑著、揚落著。有時候細起來像一陣薄霧,籠罩在柳林中、河面上、葦棵裡。

  天快黑下來時候,李麥把天亮叫到大殿裡,商量著怎樣和艄公們說通搶糧這件事。按李麥的想法,最好不要和他們講。到時候把船截住,和他們講明不傷害他們,把糧食分了就算了。天亮說還是給人家打個招呼好。到時候只要他們配合,就好辦得多。再說艄公們都是附近的人,大部分都有親戚朋友在難民中。有的爹娘兄弟也逃荒在這裡,只要說通,他們決不會去報告。李麥聽他說得有把握,就囑咐他一定要注意分清好壞人,別把事情洩露了出去。

  天亮和他媽說話時候,梁晴在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她兩隻眼睛不住地看著天亮,天亮卻沒有注意。天亮剛走出廟門,粱晴忽然從席子上拿起塊破油布說:「媽,外邊下雨了,我把這塊油布給他送去吧!」李麥說:「你送去吧!」梁晴拿起油布,走出殿門,就飛跑起來。

  天亮在前邊大步走著,猛不防誰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急忙站住扭回頭一看,只見兩個又黑又亮的眼珠,透過夜裡灰色的雨霧,深情地看著他。

  「你來於什麼?」

  「我給你送油布,雨下大了。」

  天亮這時又仔細地看了看梁晴,只見她的頭髮上掛滿了細小透明的雨珠,像戴著滿頭珠翠,烏黑的兩綹劉海,被雨水粘貼在雪白的前額上,似濕非濕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微微鼓起的胸脯,顯示出她青春的健美。

  「晴!……」天亮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來,他被這個可憐姑娘,感動得眼睛潮濕了。

  梁晴把頭低下來,頭髮幾乎擦著他的胸膛。她激動得渾身發燒,雨珠子灑落在她的臉上。

  兩個人默默地站了一陣。天亮抽著她胳膊下夾著的油布說:「雨下緊了,你趕快回去吧,看衣裳都淋透了。」

  他抽了兩下油布,梁晴使勁夾在胳膊下,他沒有抽出來。

  「我到葫蘆灣去。十多裡地呢!」

  「我也去。我跟你一遭去。」梁晴調皮地看著他。

  「和咱媽說了嗎?」

  「……」梁睛點點頭。

  天亮猶豫了一下,他看著梁晴在雨地裡站著。像一枝帶雨的梨花一樣,又可憐,又可愛。

  「傻妞!」

  「你才傻呢!」

  天亮一把把油布拿過來,隨風抖開,先包住梁晴,然後把自己高大的身軀也裹在那塊又大又破的油布裡。

  梁晴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害怕,她好像在嚶嚶地哭,又好像在激動地笑……

  多少天來,梁晴和天亮沒有談心了。一個破大殿裡住了十幾家,男人們都睡在殿門外卷棚下,女人們擠在殿角裡。初開始,梁晴好像不懂事的女孩子,她大聲叫著天亮,和他打鬧著。但是,到了春天,她變化了,青春幾乎把美麗和羞澀同時送到少女的身上。她變得更出眾了,同時也變得更溫柔了。她從鳳英和春義的關係上,體會到了男人和女人的「規矩」,她不敢再大聲喊叫「天亮哥」了,漸漸地卻學會了用眼睛代替嘴巴。初上來,她覺得很彆扭,可是當天亮的眼睛有了反應以後,她覺得眼睛比嘴巴更會說話,而且說得更深刻,更甜蜜。有時候天亮和他媽說話時候,她聽得出來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就故意瞅天亮一眼,天亮只是若無其事地憨厚地笑笑。有時候鍋裡只剩一碗飯,天亮還準備去盛,她就用眼角指指李麥,因為她吃得慢,還沒有回碗,天亮就會意地把碗放下。她開始覺得這種無聲的命令很好玩,她甚至覺得語言幾乎是多餘了。

  青春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偉大力量。它催發著青年人的軀體,啟迪著他們的智慧。同時它也灌輸著熱烈的感情和堅強的理智。青春是公平的。她把她的乳汁不光滴在放著豬排的盤子裡,同時也擠在煮著野菜湯的鐵鍋裡。她可能更偏袒後者,以致使我們這些窮孩子們變得如此純潔、善良和多情。

  他們向葫蘆灣河灣子裡走著。天慢慢地更黑了。無聲的春雨還在悄悄地下著。大地上送來一陣陣清新的芳香。這種芳香氣味裡有濕潤的泥土香味,還有柳梗和青草混合著的香味,有時還飄來一股蒲公英花的清甜香味。這些香味隨著雨絲風片,向人臉上撲過來,沁人心肺,簡直令人如醉如癡。

  天亮和梁晴並肩走著。多少天來,他們兩個都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現在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倒是殷勤的春雨,好像瞭解他們的心事,它在油布上瀝瀝淅淅地響著,代替了這兩個人的竊竊私語。

  又走了一會兒,雨住了。天上的雲彩也漸漸散開。天亮拿下了雨布。梁晴說:「天亮哥,咱們說說話唄!」

  「說什麼?」

  「你說什麼我都想聽。有時候連你出氣的聲音我都想聽。你們在大殿外邊地下睡,我就能聽出來你睡熟後出氣的聲音。」

  天亮笑著說:「你別弄錯了,打呼嚕的是王跑,不是我!」梁晴撇著嘴睃了他一眼說:「我知道。我就那麼笨?」她又說:「你出氣比較均勻,另外就是夜裡從碼頭上回來,一躺倒就睡著了。」天亮歎了口氣說:「晴,我太累了!一天來回擺六七次渡,胳膊腿就像累零散了一樣。可是就這樣,很多人還擠著想幹。還不是一天為那幾斤麥。」梁晴心疼地說:「天亮哥,我也看出來了。你每天回來,我看著腿都不想抬了。又沒吃飽過一頓飯。我真想去替你。」天亮說:「算了吧,碼頭上亂得像鱉翻潭一樣,什麼人都有!漢奸隊過來過去,你去不方便。」

  梁晴聽他這麼說,知道他是有心保護自己,心中暗暗高興。她又說:「天亮哥,我看你這些天有點變了!」天亮說:「怎麼變了?」

  「不大愛笑了。整天老皺著眉頭。」

  「你也太愛笑了!」

  梁晴說:「笑怕什麼?是自己臉上帶的,又不是借人家的。另外人家說,一天笑幾回,能頂上吃個饃。」天亮說:「真的嗎?你聽誰說的?」梁晴笑著說:「我自己體驗的。每天快黑時候,肚子餓得咕咕叫,看見你回來就不叫了。」天亮也笑了。他說:「那你就整天看!鬼丫頭,我看你也變了,變得話多起來了。」

  「我還有一火車話呢!」梁晴故意說著。天亮說:「那你最好別都說出來,我只有一條船,載不動你那一火車話!」梁晴聽他這麼稅,高興得用頭髮擦住他的胸脯說:「你能!你能!……」

  到了葫蘆灣,天亮和梁晴觀察著地形。這葫蘆灣本來是賈魯河上一個小河灣子,如今黃河水順著賈魯河的河道往南流,從這裡又向東南灣去。由於河道彎曲,在這裡彎了好幾個小灣,像個葫蘆形,所以人們叫它「葫蘆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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