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四三


  轉眼工夫,海騾子已經發了七八張表。就在這時候,李麥從龍王廟的破大殿裡走了出來。她和楊杏、鳳英、梁晴都坐在大殿裡的席子上聽著,本來不想見海騾子,這時,看到已經叫大家填表了,只得走了出來。

  李麥向海騾子打著招呼說:「你來了,海保長?」

  海騾子看到是李麥,兩家本來不說話,衛聽她喊他「保長」,心裡更是老大不高興。他就故意拿著架子說:「啊!天亮他娘!我來看看爺兒們,給大夥想個辦法。我在日本國有個好朋友,開了大工廠、大礦山,我想給鄉親們推薦推薦,到他那裡去當工人。」

  李麥說:「可真叫保長操心了!如今大夥……」

  李麥話還沒有說完。王尾巴就喊著說:「如今南亭不當保長了,他現在是日本人辦的福昌洋行經理!這是什麼地方?保長、保長的叫!」

  李麥故意說:「尾巴,你說這是啥地方?騾子當了幾年保長了,你說叫我喊他個啥?」

  王尾巴說:「這是日本人的地方!你那麼叫,就不覺得背時嗎?」

  李麥聽他這麼說,就生起氣來。她說:「尾巴,誰告訴你這是日本人的地方?」她順手抓起地下一把土說:「這是中國的土?還是同本國的土?你爹你爺是在中國土地上長大的,還是在日本國長大的?你王尾巴如今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陸胡理忙圓著場說:「算了!算了!何必閑磨牙哩。南亭是來給村裡人辦好事來了。何必為這閒事爭吵呢!」

  海騾子這時也冷笑著說:「天亮他娘,我們姓海的總是一個字掰不開。我不能看著我的族下鄉親們凍死餓死。我不能對不起我們的先人。我要是見死不救,我就無臉進咱姓海的老墳地。」

  海騾子說著,自己眼圈也紅了,好像他自己真的變成了慈悲心腸,連長松幾個在聽這話時候,也暗暗地點點頭。李麥大約和他是多年的冤家,卻一點也不感動。俗話說:「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也「分外眼明」。她看著他那裝腔作勢的樣子,和他爹當年那個假善人樣子一模一樣,心裡就更加惱火。她故意說:「騾子!你要是想積陰德,現在正是時候。什麼時候咱見過這麼大的災?聽天亮說你們那個洋行貨棧裡存了幾千包糧食,你要是能拿出來個十石、二十石,發給這些窮難民,你看大家說你好不說?這時候誰吃你一碗糧食,將來一輩子也忘不了你。轉轉好年景,大夥不給你立碑,也要給掛匾!」

  海騾子聽她這麼一說,臉_上一赤一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支吾著說:「那是人家日本東家的糧食,我們洋行只負責轉運。轉運就是負責給人家運走。這你們不懂。咱不說這個吧!老陸,你們看是不是把表填了我先帶走。」

  陸胡理說:「這好填。把你的自來水筆我用用。」陸胡理正要填表,李麥卻說:「慢著。這現在都是逃荒在外,不比在家裡,誰家都是大大小小一小窩!男人們都走,剩下這女人小孩們怎麼辦!……」陸胡理說:「到那裡就寄回來錢了!」李麥說:「這眼下就過不去呀!你們能不能一個人先發幾十斤糧食叫安安家?」

  海騾子說:「再商蜃,再商量。我可以和日本朋友提一提。」李麥說:「你們商量,我們也得商量,就這樣把家撂下,拔起腿就走了,這還行。」

  海騾子無奈,只得說:「也好吧,你們各家都商量一下,我明天候個信。反正咱自己村裡爺們,我儘量給大夥解決困難。」說罷,眼睛恨恨地瞪了李麥一眼,帶著王尾巴走了。

  四

  海騾子走了以後,大家都議論起來。

  楊杏走出來說長松:「我可不願意啊!你要去先把你這一大群孩子安排個地方。你都給我留下,我可管不了。只顧你們去吃大米洋面,我們在這兒怎麼辦?」

  藍五說:「我咋看這大米洋面不那麼好吃哩。」

  李麥說:「海騾子平常明奪暗算,欺負咱們窮人一輩子,今兒個忽然變成大慈大悲的菩薩了!他這個人油鍋裡的錢都敢抓,他要是不得點什麼好處,就這麼給咱用心辦事,我不信。我咋看今兒個他來這一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有安什麼好心!」

  陸胡理微笑著說:「嬸子,這一場大水,他也弄得沒家沒業了。『美不美,泉中水,親不親,是鄉鄰!』人都長個心,到這個時候,他遇著機會,想給村裡爺們找個生活出路,也合情合理。」

  王跑說:「他也該給咱村裡窮人們辦點事了!」他又說:「我看騾子有點變好了,過去見咱們說話,臉仰到天上,如今說話也和氣了,也沒個架子了。人一干大事就變好了。」

  李麥說:「我咋看他變得更刁了。他現在幹這個事算什麼?就是當漢奸!平常罵這個是漢奸,罵那個是暗探,結果日本人一來,他們倒先當起漢奸來了。人能當上日本人漢奸,就是不要臉了!指望著不要臉的人給咱辦事,我看靠不住。」

  徐秋齋一直沒說話。他平常本來是個愛說話的人。今兒個卻一直躺在席上閉著眼養神。李麥知道他有個毛病,只要海騾子在場,他決不正面頂撞。這會兒,海騾子走了,他卻仍然不吭聲。李麥這時就叫著他說:「大叔,你是識字人,跑過的地方也多,你給大家拿拿主意。」

  徐秋齋說:「我老糊塗了。如今日本人這事情,咱也說不清。我看這事啊,也不必取齊,誰想去誰去。有大米洋面吃著是比這裡強。反正我是不去,人家也不要我。逃荒在外,能搭上幫更好,不能搭上幫,各走各的路。我準備過河上洛陽,我看這尋母口是呆不住了。」

  李麥說:「我們天亮也不去。就是要飯也不去。闖關東,過去我們娘家那村子,有十幾家也闖過。說是到黑龍江開荒哩,結果荒也沒開成,餓死幾十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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