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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七章 長松買地】

  麥子上場,小孩沒娘。

  ——民謠

  陣陣南風把濃郁的麥香吹進了村莊,莊稼人的鞋底上像抹了油似地閒不住了。大自然把一封封漂亮的書信傳遞給人們,人們讀著這些熟悉的筆跡:柳絮飛舞了,榆錢飄落了,蝴蝶和落在地上的油菜花瓣依依惜別,豌豆花變成了肥綠的嫩莢。這是春天向夏天告別的最後一幕。這一幕需要的道具是如此之多:男人們整理著套繩、滾框、桑杈、掃帚;女人們收拾著簸箕、籃子,縫補著破了的口袋。特別是早晨;月落星稀,一聲聲清脆的夏雞啼叫聲:「夏季了——嚓,夏季了——嚓!」把人們從睡夢中叫醒的時候,各家茅屋前的磨鐮刀聲音,擴成了一一股強大的音流。

  大麥已經收割了,小麥也快黃熟了。

  人們今年聽著那清脆的夏雞聲,不再是安慰、喜悅,而是焦慮和憂愁,隱隱約約的炮聲已經聽得見了,清新的宅氣裡混雜著一股火藥和汽油味道,三架一群的日本鬼子飛機在天空中來往飛過,看來戰事更吃緊了。隔年下種,累斷筋骨種的這幾棵麥子,也不知道能吃到嘴裡不能?

  李麥在院子裡露天睡著覺。這是她多年的老習慣。一到麥子黃梢,她就開始在院子裡睡覺,一直睡到八月中秋節後。一條蘆席,一個石頭枕頭。她沒有用過扇子,農民們的扇子是在大自然手裡拿著的,白天在地裡,頂著火傘似的日頭幹活,總有一股涼爽的千里風吹來;夜間躺在院子裡,涼風吹拂著他們疲勞的身體。夏天的風是大自然送給農民們特有的禮物,這體現了她的公平。

  李麥在院子裡睡覺,一方面是她從小流浪生活的習慣,一方面是她要看她那本「大日曆」。她的「大日曆」不是精美紙張印刷的,而是那整個廣闊碧藍的夜空。那一條銀光璀璨的天河,是她最熟悉的曆書。「天河吊角,南瓜豆角」;「天河南北,西瓜涼水」;「天河東西,收拾棉衣」。她根據大河的方向,安排著自己的生括。

  當夏雞衛在她家院子裡的椿樹上叫起「夏季了!複季了!」的聲音,李麥和別人不同,她總要感激地向樹稍上喊一句:「如道了。」她開始把鐮刀找出來,準備磨鐮刀。她先用鐮刀削了個木頭釘子,釘在牆上。然後找了根嫩柳枝編了個圈,縛了根攀,又用小瓦盆盛了大半盆水,放在這個圓柳枝圈裡,把瓦盆吊在牆上釘的木釘上。她又用兩節大麥稈子接住放在小瓦盆裡,一頭向下垂著,她用嘴吸了一口,大麥管子裡的水,便滴答、滴答,一滴接一滴地滴在磨刀石上。它滴得是那麼均勻、準確,磨刀石上響出一陣柔和滋膩的聲音。

  頂著破大門的小板凳倒了,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宋敏。宋敏打著綁腿,束著皮帶,她一進門就滿面春風地說:「大嬸,我們要走了,我來和你告別來了!」李麥聽說宣傳隊要走,忙放下手中的鐮刀說:「不是說要住一個多月嗎,怎麼住了十來天就要走?」宋敏說:「前線吃緊了。日本鬼子從濮陽、陳留偷過黃河了,中央軍的戰車團、騎兵師全潰退下來了,我們新四軍準備去接防讓嬸子,這一回我可真的要到前線打仗了。」李麥說:「閨女,槍子兒可是沒托眼哪,你可得小心點。我看你們整天操練在地下爬,你爬時頭低一點,槍子鑽到土裡就沒有勁丁。」宋敏笑著說:「嬸子,你還懂得這個呀,沒關係。一到戰場上,戰鬥一打響就不害怕了。我這一次還準備消滅幾個日本鬼子呢!」

  李麥深情地看著她說:「勝利後一定回來,還回到咱這村子來。咱倆好好拉拉家常,我有好多話還沒有跟你說,一說就得流眼淚,我眼睛這幾天也不好,吃椿頭菜吃得上火了。」她說著又想了一下說:「哎,你看吧,你們返一走,海騾子就又該支杈起來了。夜個兒把海老清的車派到漯河出長差了。眼看焦麥炸豆,又是送國民黨的隊伍。明擺著輪著他的車號,卻硬給老清擱上。我聽說後氣得飯都吃不下!把個窮老漢往腳下踩,他算個啥保長?你們不是說要選舉嗎?為啥不趕快選?我敢說,只要讓選舉,一選就把他選掉了。人服是秤,村裡各家小戶早就恨他恨得眼睛發黑了。」

  宋敏說:「嬸子,現在來不及了。為這件事我們和縣政府商量了幾次,後來縣政府同意了;專員公署的專員又不同意。說是抗日非常時期,不叫更換地方人員。現在是搞統一戰線,得徵求他們同意。」

  李麥說:「他們都是穿連檔褲的,官官相護。八輩子也換不了。」

  宋敏說:「嬸子,咱們要發揮抗敵協會的作用。抗敵協會是群眾組織,可以對他進行監督,這是縣政府同意的合法組織,你們不要怕,可以開會,算他們的賬,查他們的車差糧款。嬸子,什麼事難鬥爭不行!組織人夥起來和他鬥爭,一鬥他就害怕了。咱們不和日本鬼子鬥爭,咱們就要當亡國奴。咱們不和國民黨鬥爭,他們就要投降。咱們不和海騾子鬥爭,他就要貪污刮地皮。以大比小,什麼事都一樣,比如床上的臭蟲,我們才來那兩天,害怕極了,後來燒了兒壺開水澆了澆,它不敢咬人了。和臭蟲也得鬥爭。」李麥興奮地聽她說著,覺得這話最合自己的心意。她說:「是這個理。就說我們這村裡的女人們吧,一看見海騾子就小聲罵他是跳鍋賊……」

  宋敏問:「什麼叫『跳鍋賊』?」

  李麥說:「就是咒駡他。有朝一日掉到鍋裡給煮死!其實我看他這一輩子也跳不到鍋裡。也沒有那麼大的鍋,我跑了這麼多地方,只見過登封縣少林寺裡有一口大鍋他能跳進去,可他衛不去!這些罵一點用處也沒有!」說著兩個人都笑了。

  宋敏說:「嬸子,我們住的時間太短了,要是住的時間長,我真想教你識字。」

  李麥說:「我能學會嗎?」

  宋敏說:「怎麼學不會?我看你心靈著哩。」

  李麥說:「要說記性,我的記性還不壞。唱的那些戲文,我聽一遍全能背下來,就你們唱的那些歌兒,我也能背下來。」宋敏說:「你背背,我聽昕。」

  李麥說:「我又不會唱,只會背聯兒。」

  宋敏慫恿著說:「我聽你背背。』

  李麥被她逼得無奈,只得說:「開頭不是講:『小小銅鑼轉悠悠,黃河南北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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