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一二


  大家圍著桌子坐著,有的抽煙,有的喝茶,有的在用火柴棍算卦猜有沒有酒喝,有的在賣弄風情說笑話。北邊板凳上坐著一個青年,二十四五歲年紀,漫長臉,高鼻子,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目不斜視,神態自然。停了一會兒,袁家的管事拿來一條紅錫包香煙,對朱全水說:「老朱,這是大姑爺的賞賜。」朱全水咳嗽著說:「謝謝駙馬爺的賞賜。」原來,民國以後,袁世凱在老家的宗族親戚,因為老袁當了幾天皇帝而身價百倍。這個和袁世凱不知拐了幾道彎的遠房族侄,也在那個時候,被一些想要攀龍附風的鄉下地主稱起「駙馬老爺」來。朱全水是個久跑江湖的老藝人,袁世凱雖然倒了,仍然習慣地叫著「駙馬爺」。

  煙拿來後,朱全水自己拿了兩盒,剩下的往桌子上一推,大家搶起來,那個青年卻好像沒看見一樣,原來他不吸煙。過了一會,朱令水拿起鼓板敲了兩下,那個青年從桌子上從容地拿起了嗩呐,人群中一陣低聲嘰咕:「藍五!藍五!」

  雪梅不知道「藍五」是什麼人,所以也沒有理會。

  頭一齣戲吹的是河南墜子《林沖發配》,學的是老藝人趙金聲的調,只頭一聲,那淒婉裒絕、悲壯蒼勁的聲音,就使得全場幾百個人鴉雀無聲了。

  雪梅最喜歡這本墜子戲,每一句臺詞地都會背。不過她聽的唱片,是天津一個女演員唱的,藍五吹的是男聲,顯得更加渾厚蒼涼。當吹到:「那林沖接過來一杯酒,兩眼不住淚紛紛,他說道:俺林沖平日愛交友,把誰都當作知心人。那陸謙和我同窗是好友,誰知曉他人面獸心,害得我居家兩離分。俺林沖若有出頭日,回頭來開封府,仇報仇來恩報恩!……」

  嗩呐雖然吹的是曲調,雪梅卻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特別是藍五那悲憤的表情,男性粗獷豪壯的聲氣,使這個少婦完全沉浸在八百年前的開封街頭,她好像看見那個披枷帶鎖的落魄英雄林沖在仰天長歎。

  委婉淒涼的嗩呐,像大漠落雨,空山夜月,把人的情感帶進一個個動人心弦的境界:生離死別的淚水,英雄氣短的悲聲,都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最後吹到林沖出了開封城,被押解著走七了陽關道。那兩句是:「往前看——千里迢迢搶洲路,往後看——一條大路還接著我的家門哪!」當那個「門」字最後的餘韻還在低徐回蕩,雪梅眼中的淚珠,卻像珍珠斷線似地灑落在雪青竹布衫的衣襟上。

  人散後,雪梅如醉如癡地回到家裡。她忽然感到世界是這麼美好,月亮是這樣柔和,連她平常討厭的老黃狗向她跑來時,也忍不住撫摸了它一下。當她走進自己屋裡,一眼看到那個傻子已經鼾聲如雷地橫躺在床上時,她下意識地想到這一句話:「你也是個人!」

  雪梅一夜沒有睡好,腦子裡一直留著那個青年嗩呐手的形象,耳畔仍然迴響著噴呐悲涼動人的聲音。她又打開留聲機,放了放那個女演員唱的《林沖夜奔》,她發現調子都是一樣,但總覺得比嗩呐輕巧、淺淡,不像嗩呐那樣厚重濃烈地把一個個字砸向自己的心頭。

  第二天上午她聽說要舉行「迎匾」儀式,「朱家班」要從大街上經過,這個平素不大愛去街上蹓逛的小媳婦,卻挑了一件玫魂紅顏色的衫子換上,準備到街上去看。她不到二十歲,烏黑的髮髻梳在她的頭上好像還不大相稱。臨出門時,她又打開好久沒有用過的胭脂盒,在白嫩的雙頰上輕輕擦了一層胭脂。

  大街上擠擁著看熱鬧的人群。八個禮生過來了,幾個孝子過來了,雪梅都像沒有看見,她只注視著鼓樂班子裡那個吹嗩呐的人。她故意拉著幾個姑娘跟著嗩呐看著,時而前,時而後,總是站在藍五的迎面,兩隻眼睛直盯著藍五,可是藍五卻一直沒有發現她,她深恨自己衣服的顏色還不夠鮮豔奪目。人家說黃顏色是上色,在人群裡最惹眼,她嘆息自己還沒有一件鵝黃色布衫。

  「迎匾」回來的路上,看熱鬧的人更多了。其實這掛匾也是很一般的黑漆金宇木匾。袁老八是袁世凱的遠房族侄,一輩子除了抽鴉片打牌什麼也不會。不過地主總是愛排場,雖然袁世凱倒了,一些小劣紳還尾給他送了這掛匾,上邊寫的是「德被桑梓」四個人家,也算裝點門面。

  「迎匾」人流走到十字街口,有一家染坊店掌櫃搬出一條板凳擋住,上邊放了一盒香煙,意思是讓鼓樂吹一段。藍五吹了段《二上轎》,大家鼓著掌撤掉板凳放行。就在染坊小夥計撤掉板凳時候,那盒煙卻掉落在雪梅腳前。雪梅靈機一動,抬起煙徑直送到藍五跟前說:「給您的煙!」就在藍五接紙煙時,他發現兩道清澈明亮的日光直適著他的眼睛,他突然感到一陣發寒。

  雪梅把煙塞在他手中,又看了他一眼,輕盈地笑了笑,藍五急忙避開她的目光,雪梅這時臉已經興奮地發紅了。

  這天一整天,藍五不管在哪裡,都感到有兩道像電一樣的目光在他臉上盤旋。藍五穿的雖然頗為光鮮,可人是老實人,他不敢迎接那兩隻眼睛,他只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個穿玫瑰紅顏色布衫的人,在人群中晃動。

  夜裡,鼓樂又吹打起來。人更多了,連賣糖的,賣花生的小販也來擺了攤子。

  這天夜裡,藍五吹了兩出戲,一出是《抱琵琶》,一出是《小二姐做夢》。特別是後一齣戲,把一個春閨少女嚮往愛情生活的強烈情緒,像小河流水一樣傾訴出來。使人感到一個新鮮活潑的生命,在向束縛她的樊籠撞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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