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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天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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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園城記之三 「葛天民在家嗎?」 我站在大門裡面過道上這樣喊著,幾隻麻雀在庭院裡叫著,裡面沒有應聲。 我在過道裡等了許久。一隻黃狗從大門外面經過,向裡頭望望,接著又走過去。我預備再喊一遍,湊巧這時有人從外面走進來。 「葛天民老兄!」 「哦!馬叔敖!」 葛天民非常驚訝。我們前面說過:葛天民懂一點醫術,他跟他父親老葛醫生學的。現在他夾著出診包,就是說他不單會給病人吃甘草和麥門冬,面且會打針了。他當然想不到我來看他,笑著說: 「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 於是我們穿過過道,再走進角門,我們在一個空院子裡了。院子裡有三間平房,坐北朝南,這就是葛天民的診所。房門前有個葡萄棚。葡萄棚下面放著矮小的小桌,右邊有一把舊式的圈椅,另一邊是一隻小凳。桌子上展開著一本書。在我們對面,靠左邊牆角上有一棵合歡樹,院子中間放著魚缸,沿牆是美人蕉、剪秋羅和各種還沒有開的菊花,只有園藝家可能說得出它們的名目。那些肥大的葡萄在空中吊著,已經爛熟,變成紫色的了。 一種鄉村的空氣馬上包圍了我們。 「你大概沒有想到是我?」 「怎麼會想得到!說真的,你想想有多少年……」 葛大民把出診包送到屋裡。接著走出來,對著空中向隔壁大聲叫喊: 「李嫂!李嫂,拿茶來!」 直到這時我們才有工夫坐下。葛天民七年來幾乎可以說沒有變化,正相反,葛天民反而胖了。一個自得其樂的人總是要胖的。他們量大心寬,將近四十歲便胖起來,用這裡的說法是「發福」了。 「你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在哪裡嗎?」我問這個果園城的農場場長。 葛天民用手抹著他的發亮的額頭,想了一下。 「我想,是在打船的地方吧?」 「我想不是。」 「那麼是在果園裡?」 這個沒有嗜好的場長,這個過著閒適生活、為人淡泊而又與世無爭的人,他大概是忘記了。我最後看見葛天民先生是在七年前,那時候他沒有現在胖,鬍子沒有現在濃,他正在農場上指揮工人工作。 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這件事責備他記性不好,人是生活在小城裡,一種自然面然的規則,一種散漫的單調生活使人慢慢的變成懶散,人也漸漸習慣於成規。因此許多小事情也正像某年曾到河上洗澡某日曾到城外散步,這種類似的事件人們很容易的就忘記了。在這裡也和鄉下一樣,大部分人是不願意將金錢和時間耗費在享樂上面的,人記得最清楚的是宣統元年曾經買過火缽,民國十四年在某地買過雨傘,民國十二年又因某事曾在某家店鋪裁過一件長衫,儘管這些店鋪早已不存在,早就倒閉了。 我們並沒有重要事情要談。我於是提醒他: 「我記得我們是搭伴過河去的。」 「搭伴過河去的嗎?」葛天民先生滿意的笑著,好像無意間從大海裡鉤起一件久已遺失的東西,現在他想起來了。遠在七年以前,那一天他因為買一雙鞋,特地陪我到火車站。 這時候葛天民先生的女僕送來茶和茶杯。她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粗壯得像水滸傳裡的顧大嫂,有點憨裡憨氣;可是為了活下去,這個女英雄只得雇給人家當傭人。她把茶壺和紅花茶杯放到桌子上,順便告訴葛天民,剛才巡官派人來請過他,然後走出診所,走出葛天民先生的花園。 當我們批評一個人,譬如葛天民先生,我們怎能說他是好或是不好或是壞的呢?你知道我們是生活在老中國,我們的人生哲學是——一個有才能的年輕人,在十年之後他已經自以為老了,說話總喜歡用「我們那時候」開始;一個熱心改革的好人,他將被蛆蟲們踩在腳底下蹂躪,直到他改變了樣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為止;反過來,假使在最初的十年中,他剛走進社會就做下累累的,每一件都夠得上槍斃或二十年徒刑的大事,人家也許在背後罵他,但是直到現在,被尊敬著被頌揚著的豈不正是他們嗎? 葛天民先生不屬於這一類,他是另外一種人。他曾在本省農業學校畢業,學得不十分好,這不能怪他,因為人根本不想教他學好。那時候地皮比現在寬,當人家推薦他或是說委派他的時候,他選定自己家鄉。他回到果園城,在一片荒地上創立了農林試驗場。 我曾經說過,葛天民毫無嗜好,每天吃過早飯,他替老葛醫生看病人,按脈,看舌頭,開方子;下午葛天民出城去了,葛天民到農場上去了。他在那裡並沒有什麼重大事情;他的工作照例是檢查各種苗區,看工作進行的情形,看工人有沒有按照他的規定去做。他在那裡留到五點鐘,有時候稍微遲些,他留到六點。這中間他發見玫瑰花的枝條長得太長,波斯菊的種子該保存下來,或是供接菊花用的篙艾生了蚜蟲。 「老朱,老朱!」 葛天民先生在蔬菜區裡喊著。 「場長先生說苞菜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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