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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阿美同曼斐兒太太拿茶進來,打斷了海倫的答辭。在茶座上,我發現海倫幾次三番要提到內地的事。我覺得提起來總是要我多說幾句欺騙的話,這在我是一種痛苦,在好幾次被我支開以後,我請求她為我奏一曲鋼琴,她沒有拒絕,是一意愛大利的seranade吧,幽怨淒切,使我感到那正是離別的哀音,曲終的時候,我已經抑不住悲哀,勉強支持著說:「不早了,很乏。」說著我就起身。

  「晚安。」曼斐兒太太說。

  「晚安。」我說:「晚安,海倫。」

  我回到房間裡,我歇了一會,又繼續寫那封留給海倫的信:「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的愛,還有什麼價值?鑒於你母親對你的愛,我是多麼自形慚愧?為我這種的需要,就使母親失去更高貴而神聖的需要麼?」

  「所以說可以一同去北平的話,那只是我們同樣有換那面環境的需要,或者說是同路,現在,我在事實上必須去內地,暫時我也不想做我研究的工作,那麼我們已經是分途了。

  「現在,我如果跟你去北平,我犧牲的是肉體的生命,而你如果是跟我去內地,你犧牲的將是精神的生命。

  「……

  「現在,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以後,大家好好體驗我們的究竟是那一種愛吧。

  「我不懂你所說的獨身者的愛,我覺得世上的愛只有兩種:「屬於理想的精神的,那麼我們無所不在無處不存,世界是整個的,我們的心靈只有一個,我始終會存在你歌唱與琴音之中,正如白蘋存在我的任何談話之中一樣。

  「如果是屬於人間的本能的,那麼在我們之間,既不是母子兄妹,似乎是只有一個方式,那就是夫婦。

  「現在我去內地的工作是屬於戰爭的民族的,而你的工作是屬於和平的人世的。但我的是暫時,而你的是永久的,當我暫時的工作完成以後,如果我們大家覺得我們的愛是屬於後者,那麼我們才可以在一起了。

  「而現在,我們還應當體驗反省。常常在我們工作之中,會發現我們愛情的昇華,有時候會覺得有上帝同一胸懷,在藝術裡,我們也可以有同樣的感到,但這與我們本能的人間的愛情,在矛盾之中還是和諧的。'

  「總之,我同你意見恰恰相反,如果是不結婚的話,我們沒有理由在一起,那麼這封信反而是在向你求婚了。

  「我帶走你的照相,無論聚散離合,總是一個紀念,想你可以允許我的。

  「決定到北平去吧,史蒂芬太太會給你任何的援助。」

  這封信大概就是這樣辭不達意。語無倫次,但是當時我的確再也不能寫得更好,反正這零亂與無序,也算是表示我臨別的心境,我封好,寫了海倫的名字。我將梅瀛子送來的戒指戴在手上,我開始預備就寢。

  忽然,又有人敲門了。

  「誰?」

  「我。」

  「請進來。」

  進來的是曼斐兒太太,我滿以為她來做最後的道別,但是她關上了門,輕輕地到我面前,用興奮而真摯的語氣說:「我現在決定讓海倫同你一同到內地去。你明天不用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吃驚了。

  「為你與海倫的幸福。」

  「但是你呢?」

  「只要她幸福,我不會痛苦的。」

  「不,曼斐兒太太,你請坐。」我等她坐下後又說:「幸福不是在假定之下可以得到,幸福需要創造,需要努力,多一份創造與努力,我們幸福也多一種基礎與保障。」

  「這是說你還是要一個人走的。」

  「是的,」我說:「我已經決定了。」

  出我意外的,曼斐兒太太忽然又啜泣起來。

  於是我勸她,我形容她一個人住在這樣的上海而沒有海倫的苦處,又形容內行旅途生的危險、我說她將來一定要後悔,又說海倫也許在旅途中會病倒,那時候想挽回就來不及了。誠如她所說,我說,戰爭總是暫時的,勝利和平就在面前,那時候如果海倫愛我的話,我自然馬上會回來。

  這才把她說動,她臨走時露出非常感激與戀戀不捨的表情,含著淚頻頻為我視福,我的心完全被她融化了。

  她走後,我一個人呆坐許久,我感到她今天的變化與對我的挽留,決不是因海倫的要求,而完全是對我惜別的情感。於是我在留給海倫信的信封上面寫:「我永遠在為你最高貴最純潔的母親祈禱。」

  最後我想到阿美,我留了兩千塊錢在桌上,又在信封寫:「兩千元給阿美,為我對她致謝。」

  我有三個鐘頭的休息。

  五點鐘的時候,我穿著袍子,夾著那件永遠帶著笑容的老闆為我送來的西裝大衣,(我留下了那件上身)在蒼茫的天色下,踏上了征途。

  有風,我看見白雲與灰雲在東方飛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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