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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我稍微有點慌張,但立刻鎮靜下來,不過我還是遲緩地把手槍拿出來,一面遞過去,一面用低微的聲音冷靜地說:「朋友,她沒有錯,因為在日方,我們的生命至少可以值二十萬,但是你是慈珊的叔父,她救了我們的生命,我們還沒有報答她,所以,如果你發了財,不要忘記這生命是慈珊救出來的,而你至少要分一半給她。」我終於把手槍放在他的前面,我說:「這就是證據,是我,我是五更時有恆路案件的主犯;是我,我是白蘋的同黨;是我,我殺死了他們的人……」

  「你?你?……你?」對方的濃眉微蹙,大眼圓睜嘴角露著微笑,慢慢地站起來,伸出兩隻粗大的手,沉重地放在我的肩膀上,他說:「是你!那麼我們是自己人了。」忽然他敏捷地回過頭去叫:「小黑子,快開船吧!」

  原來小黑子這時早在船舵上把穩著舵,這時一聲答應,船就慢慢地晃搖起來。

  梅瀛子與我一時都楞了,慈珊的三叔又開始坐下說:「請坐,請坐。」

  一瞬間我不知是驚是喜,我被這事變震盪得迷糊不寧,我坐下,半晌才恢復一點理智,我說:「但我還不知道白蘋是受傷被擄了呢?還是已經身死?」

  「死了!確確實實是死了!」慈珊的三叔悲涼地說:「我們已經有人看見她的死屍!」

  「你知道她家裡的情形麼?」

  「不知道。」他說:「還沒有消息,而且報上也沒有說起。」他說著從衣懷拿出一張報紙,我與梅瀛子搶過來看,是××晚報,本埠新聞欄有七號字的標題:「白蘋死矣!」接著是頭號字副題:「美國間諜名舞女

  有恆路拒捕身死」下面有這樣的記載:「百樂門名舞女白蘋,最近由日方探悉為美國海軍雇用間諜,尾縱已久,今晨五時左右白蘋赴有恆路工作被日方暗探偵悉,正欲拘捕,不料在遠處白蘋之同夥開槍,某探當時倒地殞命。其他暗探當時亦開槍,中白蘋要害,亦即倒地碩命。一時警笛大鳴,白蘋之同夥駕車飛遁,半途逃逸,其車自動爆炸,據說車號亦為偽造,且炸後模糊不清,來源無從查得。聞日方正進行偵查,出事地現已完全封鎖,居民皆無法出入雲。」

  這消息並不完全確實,也毫無提起白蘋寓所的情形,這是敵人決不會放過的事。當時我與梅瀛子都沒有發言,但是心靈中有同樣的波動,白蘋的死去又一次在我面前提證,說不出的悲哀在我心頭激蕩,我仰開身軀,深深地嘆息,不禁輕輕地呼出:「白蘋真的死了!」

  慈珊的三叔愀然望著我,他說:「他們把白蘋誤作美方間諜也很可笑。」

  「這一定是與她傳混了。」我說。但梅瀛子在對我使眼色,我也就不說下去。

  慈珊的三叔站起,似乎他也要去駕船了。我阻止了他,拿出我皮夾說:「你先收我六百塊錢,將來我再替你送來。」

  「笑話。」他說:「我們自己人還談這個嗎,這是我的責任。」

  「但這只表示我們私人的謝意。」

  他還是不收,最後我說:「那麼,請你收起我的槍同我大衣與衣服。算是我的紀念。」

  「不能夠。」他說:「我決不能收受。」

  「可是事實上我也不能帶,帶著反而累贅。」

  「那麼我收著槍,」他說著用手取槍:「衣服,你告訴我地方,我一兩天為你送去。」

  「你想我現在還有固定的地方麼?」我說:「這是不可能的。」

  他收起了槍想了一下,忽然說:「那麼就存在我的地方。我的家在……,啊,我寫一個位址給你,將來你可以來找我。」

  「我正要知道你地址,」梅瀛子說:「將來我一定要去看慈珊。」

  「但千萬不要告訴她我的工作,」慈珊的三叔說:「她們都是不知道的。」他說著就拿出鉛筆向船邊找紙來寫地址。

  「我說將來,恐怕要在敵人打退以後,自然不會同她去說。不過我的衣服鞋子,原要送給慈珊的,你為什麼一定要我帶著。」

  「我替你帶去就是,」慈珊的三叔說:「放在她們的船上很危險。我想如果明天有人告密,敵人一定會去查的。」

  這句話很使我驚奇,我相傳他在工作上一定是精細而靈敏的人,當時梅瀛子也在驚奇,因為她在誇讚他:「你委實太好了。以後希望我們永遠是朋友。」說著她拿出皮包裡的不多的錢鈔,把皮包拋在衣服一起又說:「這也請你帶給慈珊。」於是她接過對方的地址,我爭著來看,他字雖並不純悉,但很清楚。他把地址交給梅瀛子後,就站起到船梢駕船去了。

  【五十四】

  經過了四個橋門,船慢慢地靠近別的船隻,慈珊的三叔吩咐小黑子看好船,他自己跳出去,從篷外船舷走到船尾,伸進頭來對我們說:「跟我上岸吧。」

  我於是招呼梅瀛子跟著過去,慈珊的三叔拾起船纜,踏著旁邊的船隻前走,我們就跟在後面,越過三隻船就到碼頭,上了石級就是馬路。

  這馬路很闊,但非常黝暗。行人也很稀少,慈珊的三叔就穿馬路過去,靠著對面房屋又往前走,我讓梅瀛子在前面,我自己在後面跟著。我發覺在服裝上我們這樣走著,是決沒有人會猜疑我們關係是離奇的。

  這一排房子很舊,但還是中產家庭的住宅,順著房子,走過一個一個的垃圾桶,走過一家一家的後門與廚房的後窗,有的關著,有的開著。那時正是吃飯的時節,窗裡的電燈亮著,油菜響著,熱飯香著,時時有笑語聲都好像很熟識,這油然引起我對家庭的戀念,與不能壓抑的食欲,一瞬間我感到無限的淒切與陰涼。我加緊了腳步走到梅瀛子的旁邊,但前面慈珊的三叔,已在一個後門口站住,他在敲門。

  「啥人?」裡面有上海口音的人問了。

  「是我。」慈珊的三叔還是用揚州氣的國語說。

  門於是開了,他回頭叫我們進去。裡面是一個小院,旁邊就是廚房,但我們沒有進去,一直從小院到裡面,走進就是樓梯。前面電燈正亮著,那是一個裁縫作坊,他意會地叫我們在樓梯邊暫候,自己到前面去了。接著就同一個人出來。後來我聽到別人是叫他老闆的。他很矮,皮膚暫白,人略胖,好像始終是帶著笑容。他一出來就叫我們上樓,樓梯很黑,他走在前面,梅瀛子與我跟著,慈珊的三叔則在我後面。老闆上去了,就開亭子間的門叫我們進去。我們進去後,他就關上門,他在門外似乎同慈珊的三叔在說話。

  亭子間地方很小,一張床則占去一半,此外一張桌子同兩把椅子,桌上有舊式的鐘,那時正指著七點三十二分。我就同梅瀛子坐在旁邊,大家沉默著,聽鐘聲的滴答。大概隔了十分鐘的時候,門忽然開了,老闆招呼我們到前樓去。

  前樓比較空曠,但東西堆得非常雜亂,靠窗有一氣張方桌,三面是椅子。我們就在椅上坐下,但老闆沒有跟進來,慈珊的叔父也站在門口,這時有一個癩頭的學徒拿上兩杯茶來,老闆說:「要什麼,叫他去買好了。」

  接著老闆就下樓了,他始終沒有同我們談話,於是慈珊的三叔進來,他說:「吃點什麼吧?叫他買去。」

  那學徒等在旁邊,我開始問梅瀛子,梅瀛子說:「隨便好啦。」我想最簡單還是面,於是拿出五塊錢交給那個學徒,叫他買兩碗面來。

  那個學徒走後,慈珊的三叔關上門說:「下面的夥計們飯後就散了,那時候老闆看好機會會來叫你們的。穿過這前面封鎖的繩纜就不是封鎖區了。」他歇一口氣,想想沒有什麼話的時候,他說:「現在我去了,再會。」

  「謝謝你,」我說著過去拉他的手:「再會。」

  對這只粗大的手,我現在還可以感覺到他那時喚起的我說不出的情感,我幾乎有淚要奪眶而出,因為在我前面是一個這樣高大壯健的人,濃眉大眼中竟透露著最溫柔的情感,他象慈母一般的對我們戀戀不捨,似乎有話也似乎沒有話。梅瀛子這時候也過來,我看她也已經被感動了,她站在他的面前垂著頭,拉著他垂著的左手的小指低聲地說:「再會,告訴慈珊,我將來一定要去看她。」

  他點點頭,但沒有說話。

  「我們一定還會相會。再會!」我說:「我永遠記著你給我們的幫忙恩惠與友情。」

  於是他那只厚重的手在我的手掌中滑出,悄悄地轉身,遲緩地走到門口,遲緩地拉開門,於是回過頭來,從梅瀛子望到我,親切地說:「再會。」但他可凝視我半天說:「路上當心。」於是很重的關上門,接著我聽見他沉重的腳步下樓梯的聲音……

  這是我第一次經驗到這陌生的感情,這感情除了我們親身經歷以外,無法可以想像,也無法可以說明,如果要用另外一種的經驗來比較的話,我想只有在離鄉很遠,陌生的困難的旅途這裡,遇到一個熱心的給你援助的同鄉,而隨即又要分道的離情一樣。誰知道天涯地角是否還有重逢的時候?誰知道是什麼樣的因緣把人們碰在一起?我有渺茫的感覺使我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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