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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我把脫下的衣裳放在艙鋪的角落,手槍還是在西裝袋裡。最後我拿出慈珊的鏡子,我讓頭髮對分,斜垂在前面。我兩天未刮的胡髭自然地給我很好的點綴。

  我穿上布鞋,覺得襪子還是不合式,它雖然是黑的,但還太新齊,於是我向慈珊的母親要點爐灰,隨意摸在襪上,撒在鞋上,最後我用手摸我的臉。

  一瞬間我已經不認識自己,我覺得這樣很妥當。梅瀛子看著也不禁發笑,她霍然站起,也把剩餘的爐灰弄在自己的身上頭髮上,也抹在自己的手與臉上,於是坐在桌子邊,開始剪去她的指甲,又刮去她的寇丹,她說:「就這樣,我們夜裡一定要混過關去。」

  等我們什麼都弄好,心境又沉寂下來。挨著時間過去,但是慈珊竟還不來。我問慈珊的母親:「會不會找不到她三叔?」

  「不會的。」她肯定的回答我。

  「她三叔在那面下貨麼?」我無目的的問。

  「他同我們一同裝了貨來,下了貨,有人叫他幫忙做一次野雞生意,渡運一點東西。他叫我們先回去。我想他不會離得很遠的。」

  無論她的話是否可信,我們總要等慈珊回來,就是我們要自由行動的話,現在時候也太早,於是我又恢復了沉默。

  我看表,已經五點鐘了,梅瀛子坐得非常不安,我叫她還是靠在艙鋪上面,我用棉被蓋她的腳,我自己也感到冷,重新把大衣蓋在膝上。於是靜候時間悄悄過去。

  這一瞬間,我猛然想到我同宮間美子的飯約,要是白蘋聽梅瀛子的話,她不會死,而我這時候正是去找宮間美子的時間,世界也就完全兩樣。現在,不用說我無法去赴約,就是可能的話,我也不能夠去;當白蘋被捕或被殺之時,我自然也就是他們欲得的罪犯……

  我這樣想的時候,慈珊興奮地回來了,她一上船就跑到梅瀛子的前面。大概因為是經過了一陣危難以後,也許還因為現在梅瀛子的裝束在她覺得比較可親,現在她已經毫無拘束,她說:「三叔回頭就來,他說他可以為你們設法的。」

  這時候慈珊的母親也已過來,她問:「找到他了麼?」

  「自然。」慈珊笑著說:「他再渡運兩趟就完了,完了就來。」

  「你什麼都同他談了麼?」她母親又問。

  「我大概告訴了他。」慈珊說:「他說他可以設法。」

  「你告訴他的時候,旁邊沒有別人麼?」我問。

  「沒有,自然沒有,你放心。」慈珊笑著對梅瀛子說:「現在你可以放心,三叔一定有路可以帶你出去的。」

  「你怎麼去了這麼半天?」梅瀛子笑了:「我們等你好急。」

  「我去的時候,找不到三叔,據小黑子說他在對面,我就等了他一會。」

  現在我們開始用另外一個心境來等待了,這等待似乎比較光明也比較有望,但似乎也比較興奮與焦急。慈珊買來的那兩包煙,一包已經快被我們抽完。天色已經暗下來,陰沉的灰雲一層一層在飄動,接著就有毛毛雨飄下,天氣似乎比剛才更淒寒了。

  天色暗下來,暗下來,對岸的燈火忽然亮了,油黑的水面也反照了點點的光芒,慈珊與她的母親在忙飯。梅瀛子不斷望船外,我則望水底跳動的燈火,它似乎逐漸逐漸在增加,偶一抬頭,看到許多船也已亮了燈火。我在抽煙的當兒,也點起了那放在船邊的殘燭,拿到了桌上,就在這時候,有一隻船,船首掛著燈駛近我們的船頭,慢慢地靠了攏來,我有點著慌,但在靠攏的一刹那,船上的人忽然叫:「慈珊,慈珊。」

  慈珊興奮地奔過來,她說:「三叔來了。」她說著到船頭去迎來船,不久就跳了過去,不知在裡面說幾句什麼,慈珊就過來叫我們到她三叔的船上去。那時候慈珊的母親也走過去,慈珊對她母親說:「三叔說他有辦法,現在就可以送他們過去。」

  「我已經燒好飯。」慈珊的母親說:「還是吃了飯去吧。」

  「不了。」我說:「我們可以早點走還是早點走吧。」

  梅瀛子那時已經站起來要過去,她說:「再會了,老婆婆,你對我們的恩惠,我總有一天要報答你。」於是又對慈珊說:「你真好,希望我還可以見到你。」

  慈珊那時正拉著她三叔船上的船纜,對面招呼的則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他三叔還在那面把著舵,梅瀛子拿著手皮包,就跳過去了,我拿著衣裳與大衣,我說:「再會,老婆婆,慈珊,總有一天我會來看你們。」

  「再會。」慈珊含羞帶笑地說:「你一定要同那位小姐來看我們,地名你可以問三叔的。」

  我於是也跳了過去,但這時候慈珊的母親忽然追上來說:「慢慢,慢慢,還有小姐的衣裳。」她說著就拿梅瀛子衣裳提給慈珊。

  梅瀛子看見衣裳。她說:「這些我都不帶了,慈珊,留你作紀念吧。」

  那面船梢的三叔一直沒有同我們答話。但這時候忽然嚴肅地說:「慈珊,還是把這些都拿過來。」

  他的老練嚴肅的聲音,使我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麼用意,無法答言,慈珊已經把衣裳交給那位十五六歲的孩子,她母親又把梅瀛子的皮鞋遞過來,她又接過交給對面的孩子。

  這樣,我們就匆匆向慈珊母女道謝道別,慈珊也就放了纜束。

  當我們走進船艙的時候,她三叔也已經走到裡面,船有點晃動,慢慢蕩到河心,船壁上有燈在跳動,且很昏暗。我從這昏暗的光亮中,看慈珊三叔的面容,他大概也有四十多歲,體格非常魁梧結實,肩毛很濃,眼睛很大,嘴唇緊閉著,一點沒有笑容,他說:「現在你們可以說完全平安了,我可以帶你們到那面,過了四條橋就可以上岸,穿過馬路是一家裁縫店的後門,那面有我的朋友,但是開出前門,就有東洋人封鎖的繩纜,我可以陪你們到裁縫店,可以叫他們把二層樓讓給你們,以後我就走了,你們可以在視窗探望,在沒有東洋兵往來的時候,就開出門穿過去。」

  「好極了,謝謝你救我們。」我說。

  「可是,」對方還是冷靜而堅定地說:「我想我可以直爽地講,你們願意出多少錢呢?」

  「錢?」梅瀛子說著望望我,這意思我很明瞭,她上午曾把幾百元交給慈珊的母親,現在的皮包裡錢已經不多了。

  「如果是談價錢的話。」我說:「朋友你說吧。」

  「兩萬元。」

  「不貴。」我說:「可是我身邊只有六百幾十塊錢。除非,你要我衣服與東西。」我趁勢把放在右面的西裝拉到身邊。

  「這就不是生意經了。」他說。

  「那麼你預備打算把我們送給東洋人麼?」我問時開始想到該用手槍自衛了。

  「這你太小看我了。」對方還是冷靜而堅定地說:「我是中國人,為什麼要把你們出賣給敵人。在這裡,老實說,你們的生命都在我的手裡,用不著要敵人來害你們,如果只是為錢,我把你們交給敵人,也不只兩萬塊錢,是不是?」忽然他露出譏刺的輕笑:「我們現在談的只是生意。」

  「但趁人危急的時候,一定要別人能力以外的報酬,那就是勒索。」我說。

  「那麼,請便,」他說:「你們自己上岸去。」

  「這就等於送我們到敵人虎口去。」梅瀛子這時忽然振奮起來,嚴肅地說:「我想這樣你還不如把我們綁起來,送到敵人那面,於我們是一樣的死,於你倒可以發一筆財;在國家立場講,這樣也許比較值得,而我想你拿到錢還不會象你的侄子一樣,把錢去買他們的毒藥。」

  梅瀛子聲不高,但很確定,當她說的時候,我的手已經放進我身邊的西裝袋裡,握到了我的手槍,可是梅瀛子的話聲終時,對方似被她辭鋒所挫,良久沒有發言。梅瀛子一直用發光的眼睛注視著他,但這時忽然閃電一般的射到我的身上,她雙眉一豎,霍然站起,用命令的幾乎厲害的口吻對我說:「不許拿槍,我們讓他綁去。既然這也是中國人民的意志,就讓他去發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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