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
那天的晚飯我又被停止,我很早就熄燈就寢,但不能入睡。我擔憂,焦慮,不安,感到寂寞空虛與我明天生命的渺茫,但天外月光清絕,一瞬間從窗櫺瀉入,慢慢鋪滿了我的床上,像是撫慰我創傷一樣,我心靈感到滋潤,我覺得我應當在祈禱與感謝中接受命運,於是我輕撫著肩傷安詳地入睡。 清晨五點鐘的時候,我被叫醒量熱吃藥,又通了大便,七點鐘,我抱一顆跳躍的心,又被抬到手術室了。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我在床上從蒙迷藥中醒來,我發覺我在高熱與痛苦的狀態中,一切都是灰色。我已經沒有能力去注意我的周圍,有長枕墊住我左面的身子,看護叮嚀不要使左肩有一點負擔,我同殘廢一般躺在床上。 這痛苦的繼續像是無限,睡夢中時時疼醒,右邊的身子也睡成癱瘓了。一天悠長如一生,我挨過白天又挨夜,從視窗看太陽進來,看太陽出去,看星星在黑暗的天空中閃爍,隱沒;看月兒消瘦下去,夜夜在樹叢中發著淡淡的哀愁。有時風聲颯颯,雨雪霏霏,伴我的零亂的思緒等天際的白色。 但是日子終於打發過去,我有比較清快的精神來注意我的世界。房中幾乎天天有鮮花送來,梅瀛子總是紅玫瑰,白蘋總是淺色或瑪瑙色的茶花,其他有紅心紫瓣的蓮菊,有黃花棕幹的臘梅,有紅點綠葉的天竹,有翠白交綴的水仙,我開始想到世界竟還未將我忘去。 本來醫生倒允許我較早可以起來靜坐,但因為睡下起身之間非常困難,而頭腦昏沉,坐得不久又想睡下,所以後來就不想再起。現在我作第二次的試驗,看護幫我下床,為我披上晨衣,那就是梅瀛子的耶誕節禮物,是伴我中過槍彈染過血漬的那件晨衣,現在血漬雖已洗去,但彈孔尚在。我只穿上右手,左手搭著,坐在沙發上,心中浮起說不出的感覺,這感覺是混雜著我心緒的紊亂與一時的安詳,未解的隱痛與久苦初解的愉快。 今天我的精神較好,我相信我的熱度已將退盡,在椅上我吃了醫院供給我的午餐,吃了一塊不知是誰送來的巧克力,都覺得很有味道。 長窗外陽光正好,禿樹下長凳上,有下班的看護們坐著看書,黃紫色草地上有人來去,走廊的那面有人在粉刷牆壁,這是多麼和平清靜的世界?房中的陳列很簡單,病床床幾以外是小櫥小桌與沙發,櫥上桌上幾上,與四周的窗沿都放著花束。就在這些花束之中,我偶然看到一束純白色的玫瑰,我直覺地感到一種無名的興奮,我悟到一定是海倫已經從青島回來了。 在剛剛進院的時候,我有萬種的迫切想會到梅瀛子與白蘋,但經過沉痛的痛苦與悠長的時日,我一面雖還是想會她們,另一面則實在有點怕見她們,這好象是紊亂的工作擱淺後怕重新拿起一樣,與她們概念相連的是一串串無盡頭無止境的問題,提及一角就牽動了全域,為愉快與苟安,數日來我時時想到她們,總不想再想下去,而現在,我有萬種的渴念想會見海倫。 她如果不去青島旅行,竟參加了那天的晚會,據我現在的想像,那檔也許就會落到梅瀛子手裡,而我就無需向白蘋行竊,也許我這次的受傷似也就可免去。那麼一切的變幻似乎就決定在海倫一轉念之頃,人生的神秘也許就在那裡! 但是我現在想會海倫,並不想對她申訴一切因果的系列,也不想同她討論這人生的神秘。我所感到的現在只有她可坐在我對面而不談到我面前的問題與我肩上的現實,可以讓我們的談話轉到純粹音樂與哲學的世界,這在我現在竟是這樣的需要。 看護進來了,我問:「你知道這花是誰送我的麼?」 「白玫瑰嗎?」她說:「是曼斐兒太太。」 「她是第一次送白玫瑰來嗎?」 「是的。」她說:「怎麼?你覺得……」 「我想……啊?你可知道她小姐麼?」 「知道。」她說:「曼斐兒太太告訴我那封信是她小姐給你的。」 「信?」 「我替你放在那裡。」她說著走到床邊,在床幾的抽屜裡把信遞給我。 是白紙藍襯的信封,沒有貼郵票,那麼這顯然是海倫已回到上海了,知道了她去青島是我受傷的緣因,又聽說我還未能會客,所以先寫這封信給我的。 我拆開信,正預備讀的時候,突然進來了費利普醫師,我把信納入晨衣袋中,這是我第一次用到這衣袋。 費利普手裡拿著我的病歷,同一聽Philip Morris,神采弈弈的走到我身邊。 「恭賀你,」他說:「你恢復得有我意料以外的迅速。」 「真的麼?」 「幾天沒有來看你,你竟好了。」他說著把那聽紙煙遞給我:「我想你現在需要這個了。」 「謝謝你。」我接了他的禮物說:「有工夫坐一會麼?」 他在我旁邊坐下,四周看一看說:「剛才我打電話給高朗醫師,知道你這幾天恢復得非常好。所以帶這聽紙煙給你。早知道這樣,前兩天我應當通知她們,叫她們來看你了。」 他看我右手拿著煙聽,就接過去為我打開,抽出一支給我,於是他自己拿出煙斗,與打火機,我們對坐著吸起煙來,他又說:「明天起,我每天可以允許一個人同你作兩個鐘頭的談話。」 「還是這樣的嚴重麼?」 「你流血過多,應當作好好的休養。」他說:「現在你吃的藥也都是補劑。」 「謝謝你。」我說。 「這次真是幸運,」他說:「我在十天以前還擔心你的左臂要成殘廢。」 「現在呢?」 「完全放心,好了。」他說:「但也許會不能太用力。」 「梅瀛子呢?她好麼?」 「明天我准許她來看你。」 「史蒂芬太太呢?」 「她每天打電話問你。」他說:「你沒有看到她天天送你的鮮花麼?」 「請你先代我謝謝她。」我說:「你聽到曼斐兒小姐回來了麼?」 「這倒沒有聽說。」 這時候我想到了很久就擱在心頭的問題,我問:「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那天我受傷以後,究竟是誰告訴你叫你來救我的?是白蘋麼?」 「她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你被一個日本軍官擊傷。叫我馬上來看你。我又不知道你的地址。後來我打電話給梅瀛子才問到的。」 「我被一個日本軍官擊傷?是的,我被一個日本軍官擊傷的。」 「是在汽車中麼?」 「我真是醉得糊塗了。」我說:「我想白蘋一定比較知道詳細。」 「她已經詳細告訴了我。」他說:「你們從梅武地方出來,又到酒排裡喝酒,後來她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去看你,那個日本軍官就在你那裡,不知怎麼,你們吵起來,他就開槍了。」 「是的。我想是的。」我說:「但是我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後來大概那個軍官見我傷了,拋下槍就跑了。」 「於是白蘋就打電話給我。」 我不再說什麼。白蘋的謊話也許說得不錯。但是在我可引起了更多的疑問。那麼是不是白蘋的一切還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可是梅瀛子呢?她手裡還有白蘋的檔。我不知道白蘋的謊話是為一時的蒙蔽,還是為永久的隱瞞?難道她預先知道我到醫院不把實情說出來麼?要是今天不是費利普先說,我不是很容易把一切都說出來麼?在我以為白蘋既然不是梅瀛子所料的是日方雇用的人,那麼一切從實的傾訴,才可以解除所有的癥結與誤會。而現在,這誤會究竟怎麼樣才能解除呢?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