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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但我有清明的意識,使我覺得我必須先尋個扶手才能起來,於是我以右手作舵,把我的身體遲緩地駛向窗板,我在靠近窗櫺的時候,我試作第三次的掙扎。我用我右手攀住窗板,讓我右腳支住牆壁,我屏住呼吸,不讓左面身子有一點震搖,一瞬間我覺得人類的肉體在地上竟同生根的大樹沒有兩樣,而我們還只能在泥土裡沉沒,而不能在泥土裡生長。

  最後我終於起來了,我象爬蟲一般,貼在壁上,一步步向寫字臺去。

  就在這當兒,有腳步聲從旁房穿進浴室,我驚疑間,有人已經從浴室出來。

  個子很高,上唇蓄著鬍子,眼睛灼灼有光,大衣搭在臂上,把手上的皮包掩去一半。後面跟著一個年青而壯健的人。

  他們莊嚴而沉著地走過來,我這才認出是費利普醫師。他沒有說一句話,指揮那位年青的助手幫他脫去我的衣裳,扶我到沙發上坐下。

  房中本有水汀,但並不夠暖,費利普親自把浴室中的電爐移來放在我的面前,我說。

  「是白蘋找你來的嗎?」

  他沒有理我,指揮助手收拾地上的血跡。他自己又回到浴室,我聽見洗手的聲音,於是他光穿著襯衫,卷高袖子,出來打開皮包,用火酒揩他的手。我臂上的血這時候也略已凝結,但血漿大塊的湧在創口,上面還湧著鮮紅的血球,左肩的創口我自己看不到,但也有鮮紅的血球掛在臂下,不用說胸前手背都染著許多血跡,一瞬間我神經已經支不住這些血痕,我頹然沉默著,望著費利普的眼睛,我說:「要緊麼?」

  他沒有回答,微微搖頭。從皮包裡拿出針藥,叫助手壓起我右臂的靜脈,他開始為我打針,接著他給我一杯開水同兩片藥片,叫我吞服,最後他看看創口,迅速地拿出紗布繃帶為我包紮。

  「子彈?」我問。

  他沒有理我,只是緊緊地包紮我的創口。最後他叫助手拿我的褲子,皮鞋,襯衫,幫我穿起來。於是他親自把大衣套在我的身上,帽子戴在我的頭上,他又叫助手把手槍和我帶血的衣裳,塞在他的皮包裡。

  這手續的敏捷是驚人的,我想從他進來到現在不過抽兩三支煙的工夫。在許多動作進行中,我雖有點痛苦,但現在我創口已紮得麻木,在助手把手槍與我衣裳放入皮包時,他又回到浴室去了。我從他助手的手錶上看到時間已經是十二點一刻。

  費利普醫師穿了衣裳安詳而文雅地出來時,我說:「梅瀛子,你……?」

  他點點頭,略略透一點微笑,阻止我談話,拿出煙盒,自己含上一支,又拿一支放在我嘴裡。於是打開火機,為我點著了,又為自己點。他忽然看見了圍巾,望望助手,助手會意地拿來圍在我頸上。

  於是他就在右面挾著我起來,親切而用力地支持我,他助手提著他的皮包,挽著他的大衣,已在為我開前面的門了。

  走出門外,他助手就走在我的左面,費利普似故意的不斷地把紙煙噴在我們前面,在會見傭人時,他笑著大聲說:「我說你昨天喝醉了你還不承認。」

  「我自然比你喝的多。」我勉強支持著笑容說。

  門口停著他的汽車,不到半點鐘,我已到高葉路高朗醫院了。

  梅瀛子在十二號病房門口等我。

  十二號,我猛然想到了史蒂芬,他的鐵青的面頰,他的深紫的嘴唇,他的緊咬的牙齒,他的微開的眼睛……

  我就躺在這張曾經送史蒂芬生命消逝的床上。

  【三十八】

  翻高山,越崇嶺,登險峻,奔瀉坡,我們生活上的艱難與疲憊並不發現於我們勞作之時,而發現於我們勞作以後的休息。我的創傷也是這樣,當我象崩潰地躺在病床以後,我對於剛才的支持才感到一種不可信的奇跡。

  梅瀛子坐下,慰問我幾句,接著,費利普就同一個醫生進來,他招呼梅瀛子出去,此後就有五個星期沒有見她了。這因為我的手術於下午舉行,而手術後的許多時期,我總是在昏迷之中,醫生不許別人來擾亂我,更不許我勉強自己作太多的談話。這樣我在六十鐘頭之中,完全聽憑醫生的支配。

  第三天早晨,我神志較清,陽光從視窗進來,房中燦爛如春,鮮花數叢,散置各處,紅玫瑰是梅瀛子的,茶花是白蘋的,雛菊想是……?還有……我也不想去猜。我開始想到白蘋,想到梅瀛子,想到我進醫院前後的許多問題。

  譬如,白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梅瀛子已經斷定她是敵人的間諜,為何她又要槍殺在她認為是叛國的人?譬如,費利普來救我,是從白蘋地方得的消息,還是因為梅瀛子已早在偵察我的行動?又譬如那文件,白蘋發現遺失以後,梅瀛子把它作如何處置?又譬如我的家人是否知道了……總之,我被那些無法解決而紊亂不堪的思緒之困擾,我很希望她們中有人來看我。我詢問看護,看護告訴我,現在醫生絕對禁止外人訪晤,那麼我的創傷難道是這樣嚴重了麼?我問她,她不再回答,左肩隱隱作痛,偶一蠕動,劇痛許久,我相信那裡的創口已經在發炎了。

  九點鐘的時候,醫生來為我診察。十點鐘費利普醫師進來,告訴我下午還要舉行手術,上次在蒙藥中,我以為我兩個創傷的子彈都已取出,現在我方才知道那天的手術只是左臂,而今天將為左肩舉行。

  費利普沒有同我多談,他叫我一切放心就出去了。中午我沒有午餐,還通了大便,兩點鐘的時候,我先被抬到X光室,由X光察看後又被抬到手術室去,我視線裡過遍了白色的房,白色的人,醫生們都在洗手,器械箱在酒精燈上響沸。我被抬進了內屋,許多白色的看護圍在手術床上,招呼我躺在上面,不久我就在蒙藥之下,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病床上,我感覺到左肩的沉痛,比剛才更劇烈。頭上似乎有很高的熱度,看護過來量熱,但並不回答我的詢問。她給我牛奶、桔水、雞蛋,土司,我很餓,可是吃不了多少,此後我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的劇痛未減,第三天第四天依然;第五天換藥後,費利普醫師來同我商量,謂左肩的創傷必須要再動手術,這真是使我吃驚了,第二次的手術已經使我感到說不出的重負,現在還要第三次,我真不知道怎麼樣好?

  「我已經夠受了。」我說。

  「但這是經過我們仔細考慮與商量的。」

  「假如不動手術呢?」

  「我們醫生不能回答這個。」

  「再動手術一定可以不再有問題麼?」

  「這也只有上帝才能回答你。」

  「那麼是不是這是最後一次的手術呢?」

  「我們這樣想。」

  「科學以為對的,」最後我說:「我聽憑你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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