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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當然,當然。」曼斐兒太太熱心地說。

  「不,」白蘋說:「我現在已經很好。還是先送曼斐兒太太回家吧,我想她已經很累了。」

  這句話是普通的客氣話,還是她另有用意,我沒有邏輯地去考慮,但在直覺上我感到讓曼斐兒太太留在白蘋那面,至少可以延遲那包檔遺失的發覺。

  「我沒有關係。」曼斐兒太太說:「我一個人回去也很寂寞的。」

  我沒有理會她們以下的談話,我也沒有聽到白蘋特別的堅持,我把車子一直開到姚主教路白蘋的寓所。

  我把兩包檔納入袋中,下車為她們開門。我扶曼斐兒太太下車,把白蘋的皮包順手交給她,我的動作很自然,極力避免白蘋見到,希望她會相信她的皮包始終在曼斐兒太太的身畔,我一閃身,又去迎白蘋下車。白蘋攙著我手下來,她的手現在已經暖和,於是我望到她的面孔,這美麗的面孔非常平靜,剛才的淒白似已消失。我正在欣慰梅瀛子沒有對我失信,而白蘋稚弱而美麗的眼光一瞬間同我接觸了,這像是對我行為不忠實的一種責罰,我有慚愧的情感使我不得不俯首避開她的視線,我匆匆關上車門,伴她們走進落寞的公寓。這時候,我注意到那只手皮包已經在白蘋的手上了。我的心又重新跳起來,恨不得馬上逃走,在電梯旁,我說:「曼斐兒太太,你伴白蘋住一夜吧。」

  「假如不嫌不舒服的話。」白蘋並不堅持。

  我看曼斐兒太太已經首肯,於是我說:「那麼我不陪你們上樓,先回去了。」於是我向白蘋說:「還有什麼不舒服麼?」

  「只是疲乏。」她說:「今天真是太出醜了。」

  「那麼早點睡吧。」我笑著拍她的肩胛:「再會了。」說著我已經轉身對曼斐兒太太:「晚安,曼斐兒太太。」

  我象逃犯似的離開她們,跳上汽車,直駛到Standford。

  閃爍華麗的聖誕樹,燦爛的燈光,溫暖的水汀,剌激的音樂,這些與剛才梅武的集會似並無什麼不同,但是我在這裡感到一種自由與解放。我看到人群,這些人群中都曾使我感到厭憎與討厭,但這一瞬間使我感到可愛,這原因等於魚從陸地上跳到水內,多麼齷齪的水都是自由一樣,我好像從地獄到人間,人間已經是天堂,一切有眼睛瞳子的人,似乎都是天神。

  我應當很疲倦,但此時我又興奮起來,對於淺薄無聊都市淫靡熱鬧的刺激,我早已厭倦,但此時我竟有說不出的需要。我從熱氣中擠進去,我從鬧聲中擠進去,我從柔軟的幔帳中擠進去,我從人縫裡擠進去。最後我找到一個座位摸摸我褲袋中的檔,坐下來。我叫了一杯冰啤酒,抽起一支煙,我感到一種解放的舒適。

  豐富、華麗、燦爛的佈置,點綴了這舞廳的聖誕夜。汽球、面具、各色的紙帽,各種聲音的哨子在各處波動。這裡有白俄、有日本、有韓國、中國的舞女,我下去狂舞,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擠進人叢裡逃避我的現實。一個人在緊張之下,是這樣需要避開現實,我今天第一次感到由我發現一切的娛樂在精神上都是同睡眠有一樣的功效,所不同的是睡眠在神經鬆弛外還有肉體的休息,而娛樂則只使神經鬆弛,或者在某方面鬆弛,對肉體倒反有另外一種疲勞就是。

  米可她們都在梅武官邸,所以今天沒有臺上的表現,這使我的舞步幾乎沒有剪斷。我已經洗淨了我腦中斑痕與創傷,解脫了心上的壓迫與重負,我對一切是聽而不聞,對一切是視而不見,我不用一絲情感與思慮,我只是把整個的時間,連一秒鐘都未曾放鬆,讓無聊的音樂,無聊的粉香,無聊的光與色刺激我。最後,在舞池中,我聽見有一個舞女說:「梅瀛子小姐來了。」

  不約而同的大家在注意,我方才跟著清醒起來。

  梅瀛子的打扮同剛才走進梅武的客廳的一樣,簡直是一道白光,她四周望望,似乎在找我,我輕舞過去,把我的座位指給她。我雖然還繼續跳舞,但是我的心已經回到現實,我第一先意識到我褲袋中的文件,於是我的心浮起了紊亂的思慮,一直到曲終燈亮的時候,我回座去會梅瀛子。她已經叫好了香檳,連眼睛都沒有看我,她叫侍者斟酒,於是微笑而光彩地,舉起杯子,用非常綺麗柔和的眼光望著我,她說:「祝我們的英雄凱旋。」

  「你以為麼?」

  「我想的不會錯。」

  「是根據什麼呢?」

  「根據你比我先到這裡。」

  我不再問她什麼,同她碰杯傾飲,最後,在樂起燈暗時,我低聲地說:「我不知道對不對,一共兩封,我都拿來了。」

  「我想不會錯。」她肯定地說。

  「要歸還她麼?」

  「自然。」她說:「一切最好同上次一樣。」她親手為我斟一杯酒,於是說:「現在交我,中飯到賓納飯店來,我希望我可以還你。」

  我從褲袋裡把兩封檔交她,我發現已經有點折痕,她接過去,很快的望望火漆印說:「沒有錯。」她立刻納入手皮包內,於是眼睛透露勝利的光彩,鼻葉掀起驕傲的波浪,嘴角浮起愉快的笑容,舉起杯子默默注視著我,我同她碰杯傾飲,我說:「謝謝你。」

  「什麼?」

  「不過是嘔吐。」

  「永遠相信我,孩子。」她說:「現在再會,你也該去休息了。」

  「你呢?」

  「等你醒來,到賓納同我一同吃飯後,才是我休息的時間。」她笑著站起,又說:「我們象輪流著把舵,讓這只船平安地在風浪中前進。」

  我同她一同出來,她到深幔外同我說聲再會,象一道白光似的又在深幔的夾縫中消失。

  一瞬間,空虛,寂寞,疲倦都包圍了我,是勝利後的悲哀?是盛宴散後的寥落?——我不知道。我無心探究,我感到失望。

  穿上衣帽,跨出大門。外面天色已經透亮,一陣寒氣使我不禁抖索,我拉起衣領,戴上手套,從帶霜的聖誕樹下過去,紅綠的小燈這時真像鬼火,我低下頭,看到霜路上我自己的腳印,我匆匆跳上汽車,一直駛到威海衛路。冬晨的大氣彌漫著霜霧,我心像這大氣般的空漠,我什麼都不想,我只想念寓所裡柔軟的床鋪。

  一九四一年的ChristmasEve!這是一九四一年的ChristmasEve!

  三十七

  許多零星的事情,混雜在這裡,一定會有礙於我故事的發展,可是這裡則不得不補述耶誕節的前一二天,我曾經有禮物贈送給親友過,而白蘋,曼斐兒太太,梅瀛子自然也都是我贈送的對象。因為我回到寓所後第一件事竟不是預期的睡眠,而是發現梅瀛子曾派人送我禮物,這禮物就放在我的沙發上,是一隻由聖誕禮物紙包紮的大盒子。我看了這盒子上梅瀛子的名字與恭祝聖誕的字樣,我隨即把這盒子打開,裡面是一件灰底黑條紅邊的晨衣,呢質很好,是英國貨。顏色我也喜歡,我脫去禮服,換上睡衣後,試穿這件晨服,覺得大小式樣都合式,這禮物是相當名貴相當鄭重,我開始覺得我送她的禮物是太菲薄了。

  這自然不是大事,我也隨即忘去,我穿著這件晨服坐在沙發上吸了一支煙,接著盥洗就寢,這晨衣就拴在我的床畔。

  一躺下柔軟的床上,我就睡著了,我一點也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

  我有夢,我夢見那件晨衣自動的飛翔,閃光燦爛,好象有人告訴我這就是Flaulert小說裡阿特立的聖衣,我在夢裡好象也很相信它是神秘的東西。我居然披著它在街上走,試試是否有人稱誇我的大膽,但是滿街的人大笑,有人把紅墨水灑在我的晨衣上,大家都灑,好象是一種迷信的避禍一樣,有的從樓窗上,灑得我一身都紅,於是我看見該晨衣從一塊一塊的紅光變成全身都紅,有一滴一滴的水,濃濁沉重,從我衣角滴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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